《伯夷列传》一文,在《史记》的“列传”一体中,是章法颇为独特的一篇作品。就《史记》中一般列传的写法而言,司马迁大多是先以叙事的口吻直写一个人的传记,然后在篇末才以“太史公曰”四字开端,来写他自己之评说的论赞。至于《史记》中少数不以个人为单篇传记而以群体合为一篇之传记者,则司马迁有时也先对群体之性质做一番概说,然后再分写个人之传记,如《史记》中之《游侠列传》、《货殖列传》等属之。然而其《伯夷列传》一篇,则既与个人传记之先叙故实后加论赞者不同,也与群体列传之先加总论后再分叙者不同。《伯夷列传》乃是先以论述开端,后以论述结尾,而中间只以“其传曰”三字开始,写了一段极短的传记。除了这种叙写次第之与其他列传的叙写法不同以外,更值得注意的乃是其论述部分也与其他列传的论赞口吻有所不同。在其他列传的论赞中,司马迁对其所论赞之人物的褒贬评价乃是明白可见的。但在《伯夷列传》一文中,则其通篇之论述往往都是或以感慨或以疑问之口吻出之,而且往往旁生侧出若断若续,使人难以遽窥其意旨何在,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变化莫测之致。而我个人作为一个经常讲授唐宋词的教研工作者,遂由《伯夷列传》的叙写手法联想到了前人评说词之美感特质的一些词语。如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论及词之佳者,即曾有“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之说。至于词之为体,何以会形成了这种以“隐约幽微”为美的特质,则张惠言在其《词选·序》中曾经指出,词之所以贵在有一种“低徊要眇”的“言外”之意味,乃是因为其作品中所传达的往往有一种“贤人君子幽约怨悱”的“不能自言之情”。司马迁的这一篇《伯夷列传》之所以写和如此其隐约吞吐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表现了一种属于词的美感特质,这种偶合之处,实在也正由于司马迁之内心中也恰好有一种所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的“不能自言之情”。即如司马迁在其《太史公自序》一篇中,就曾历举“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离骚》”等多人为例证,以证明古代许多不朽的传世之作“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所以我之以词之美感来评说司马迁的这篇列传,初看起来虽似乎颇有点儿拟不于伦,但究其本质,则确有可相互比拟之处,下面我就将把我个人的这一点想法略加说明。而我们要想探索司马迁的那些“不能自言之情”,就必须先对司马迁写作的背景和他内心的情意先有一点儿大概的了解。 《史记》七十列传的第一篇就是《伯夷列传》,而七十列传的最后一篇是《太史公自序》。作者在书中写一篇自序本来很常见,但司马迁把他的自序安排在列传的第七十篇,那就好像是给自己也写了一篇列传,他这一首一尾是有呼应的。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对他自己写作《史记》的动机和经历作了一个简单的介绍。他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司马迁的家庭世世代代都担任史官的官职,他说他的先人说过:周公死后五百年而生孔子,孔子死后到现代又有五百年了,有谁能够像孔子一样把我们这一份文化传统继续传承下去呢?这真是很妙的一个开头。孔子在《论语》中曾说过:“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如果上天打算灭绝一种文化,那么后人就无法再接受这种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打算让这种文化断绝呢?孔子说,那么我不管遇到多少困厄苦难,也一定能够把它传下去。司马迁现在就也有孔子这种信心。他说“小子何敢让焉”,这已经是隐然以孔子的继承人自居了。孔子所写的《春秋》表面上是历史书,但《春秋》的褒贬实际上起着一种评判是非和传承文化的作用。它所传承的伦理、道德和教化,都是中国文化里最宝贵的东西。司马迁在《太史以自序》中谦虚地说,“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但他实际上也和孔子一样,有评判是非和传承文化的志意。不过,做一件事情只凭志意还不够,司马迁有完成这份志意的环境和条件吗?我以为他是有的。他生在一个史官的世家,有先辈积累的古籍可以依循;他本人是太史令,有国家的档案可以参考。更重要的是,他二十岁左右曾周游天下,历览名山大种,对各地父老的传说都有采访的记载。可见,他已经完全具备条件可以完成这样一份使命了,可是就在写作《史记》的过程中,他不幸遭遇到了李陵的祸事。 李陵中号称为飞将军的李广的孙子,《史记》中的《李将军列传》记的就是李广的事迹。李广猿臂善射,爱惜士卒,深得士兵的爱戴。司马迁在其传赞中曾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两句话来赞美他,说李广虽不善于言谈,却以他的品德和才干吸引了很多人。但李广很不幸,当时许多人品德才干远不如他,却都能够立功封侯,而李广虽身经百战却始终不能封侯。不但没有封侯,而且李广最后是在一次与匈奴的战争中因失道获罪而自杀的。失道并非他的错,而是主帅卫青——武帝皇后卫子夫的弟弟——不肯让他做先锋,一定要他在沙漠中走一条迂回的道路以致迷路。李陵也和他的祖父一样勇敢善战,但也和他的祖父一样不幸。李陵出兵攻打匈奴时,是在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帐下。李广利是汉武帝所宠幸的美人李夫人的哥哥,他曾为汉武帝带兵去攻打大宛,以劳民伤财的惨重代价换来了几匹大宛良马。而这一次,李陵只带了五千步卒深入匈奴绝域,最先的战斗是胜利的,匈奴已准备退兵了,后边并没的援军。于是匈奴大军又回来包围了李陵的军队,李陵直打到矢尽道穷,贰师将军也没有派一兵一卒来援救他,最后终于战败投降了。司马迁在给他的朋友任安写的一封信中说:我和李陵并没有很深的私交,但我看他这个人“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因此认为他有国士之风。一个人肯不顾个人安危赴国家之难真是很难得的,李陵以五千步卒对付匈奴的主力,他的士兵已经死伤枕藉,但只要李陵大喊一声,那些浑身是血的士兵没有一个不站起来努力向前,可见他的忠勇之感动人心。当李陵在前方浴血奋战时,捷报传来,大家就都饮酒祝贺;可是后来李陵战败的消息传来时,那些“全躯保妻子之臣”就纷纷说他的坏话,这真使人为他感到不平。司马迁说:我以为李陵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他的投降是暂时的,一定是想等待机会回来报效,所以我就替李陵说了几句好话,但皇上却认为我是“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因此给了我很严重的处罚,你要注意这个“沮贰师”。汉武帝所喜欢用的将官常常是有裙带关系的,“贰师”是大宛一个城市的名字,武帝要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为他去取大宛的良马,所以封他做贰师将军,并对他宠幸有加。李陵战败投降,武帝杀死了李陵的妻子和老母;司马迁替李陵说话,武帝就认为司马迁是有心打击贰师将军的威望。这都是裙带关系在起作用。 汉武帝对司马迁的惩罚是处以宫刑,这对男子来说是最耻辱的刑罚。如果司马迁不肯接受宫刑,那他就只有被处死。司马迁在给任安的信中谈到了他为什么不选择死。他说:假如我被朝廷处死,我的死就像“九牛亡一毛”,没有任何价值,世俗的人也不会把我算作殉节死难的严。我并不怕死,但我之所以接受了宫刑的屈辱,隐忍苟活,是因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我所以完成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如果我就这样卑微鄙陋地从世界上消失,那我是不甘心的。司马迁还说:古来只有那些伟大不凡的人才能够名声流传于后世,像文王之演《周易》,仲尼之作《春秋》,屈原之赋《离骚》等等,都是由于他们内心郁结着许多幽怨,才把所有的理想都寄托在文字之中。他说“仆窃不逊”——在这方面我不以为自己卑微,因此我“网罗天下许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二十、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我要以此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的书写成了,现在的人不欣赏没有关系,我要把它“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将来会有人能读懂我的书,理解我的感情和志意。到那时候,我就把我以前所受的一切耻辱都洗掉了。但这种话,“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由此看来,司马迁写《史记》跟别人写历史是不一样的。另人只是把史实记下来,而司马迁是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还不只是有理想,有文采,他还懂得天文、地理、一切文化典章制度。《史记》的规模和体例是开创性的,在后世成了史书的楷模。但我所要说的还不是这个。我所要说的,是司马迁在这样的背景和这样的心情下所写的《史记》中的这一篇《伯夷列传》。司马迁所写其他人的传记,前边都是史实的叙述,只在结尾处才有“太史公曰”的议论,只有这篇是夹叙夹议并有很多感慨。更妙的一点是,他所有的感慨都没有明说。你看他这篇文章,有那么多的引号,引的都是别人的话;有那么多的问号,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因为他心里有很多话是不能够说出来的,他的悲愤保能留给读者去探索和回味。如果你不了解这些背景和深意,你一定会奇怪:他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到底在说什么?其实,他的前后都是有呼应的。 司马迁在《伯夷列传》开端处说:“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历史上的事情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我们要从“六经”之中来考证。《诗经》和《书经》虽然是不完整的,但远古虞舜和夏禹时代的事情仍然留下了记载的文字。现在你要注意:伯夷、叔齐本来都是以不肯接受君主之位而被后世称颂的,而司马迁却从接受了君主之位的舜和禹说起。这让位而被接受的事情古书上是有记载的:当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的时候,都是由四方的诸侯之长与九州的地方行政长官一致推荐,而且把他们放在工作岗位上试用了几十年之久,看到他们真的有所成就,才把国家的政权交给他们。可见,为天下选择一个领导人是多么不容易!这是六经的记载,是可信的事情。可是,一般的传说却还有另外的说法。比如,《庄子》里的《让王篇》,说的就都是不肯接受君王之位的事情。《让王篇》说,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认为接受权力禄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所以就逃跑了。《让王篇》还说,商汤攻打夏 取得胜利之的之后,想把天下让给卞随和务光,这两个人也都没有接受。所以你看,同样是有持守有品格的人,却还有不同的类型,就如同《孟子·万章篇》所说的,伯夷是“圣之清者”,他不肯让自己的品德操守沾上任何污点;伊尹是“圣之任者”,他肯为任何国君做事,只要能够拯救天下人民于水火之中就行;孔子是“圣之时者”,他可以根据不同的环境和机遇采取不同的态度。 然而,像许由、卞随、务光那些不肯接受君主之位的清高之人,在“六经”里并没有关于他们的记载。是否可以相信历史上实有其人呢?司马迁说:我到过箕山,在那里看见过许由的墓。可见,至少许由这个人是果然有的。司马迁又说:孔子曾经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对吴太伯、伯夷都有记载,却没有关于许由和务光的任何材料,那又是为什么呢?你看,司马迁已经开始提出疑问了,他后边还将有更多的疑问提出来,却都不做直接的回答。吴太伯也是一个让位的人,曾经得到孔子的赞美,《论语》里边有一篇的题目就叫作《太伯》。孔子也曾赞美过伯夷、叔齐,说他们“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就是说,他们不计较别人的过失,不怨恨别人,所以别人也不会怨恨他们。有一次孔子的学生向老师提出一个问题:伯夷这个人最后落到饿死的下场,难道他心里就没有怨恨不平吗?孔子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伯夷所追求的是保持自己完美的品德,他已经做到了,怎么会有怨恨吧?可是司马迁就说了:我曾看到过伯夷留下来的一首诗,我怎么就觉得他好像是有怨呢?然后他说:“其传曰”——你们看,司马迁发了多少议论,提了多少问题,一直写到这里,才开始进入传记的正式记载。他说,伯夷和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一直想传位给小儿子叔齐。孤竹君死了之后,长子伯夷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思,就不肯接受国君之位,可是弟弟叔齐认为按照宗法应该由长子继承,因此也不肯继承国君之位,结果他们两个人就一起逃跑了。他们听说西伯姬昌的领地治理得很好,就去投奔姬昌。可是当他们到了那里的时候姬昌已经死了,姬昌的儿子周武王正越着他父亲的牌位准备出兵去攻打纣王。伯互和叔齐就拦住武王的马责备他说:“父死不葬,爰乃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首?”武王当然不会听他们的话,左右的人想对他们加以兵刃,姜太公说:他们是仁义之人,不可以杀死他们。于是就叫人把他们搀到一边去了。后来武王灭纣得了天下,大家都归顺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齐耻之”。我们说,每个人所认定的持守标准是不同的。孟子也是儒家,但孟子主张民主,武王革命杀死了纣,孟子说:“闻诛一大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而伯夷和叔齐所持守的是礼法,他们认为,不管对方如何,我们每个人要尽自己的本份,不能做没有道理的事情,做妻子的不能够背判丈夫,做臣子的也不能够背叛君主。周武王以臣弑君是不合礼法的,所以他们就“义不食周粟”。古人做官都有俸米,因此这个“不食周粟”包含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不肯出来在周朝做官。他们隐居在首阳山里不出来做事情,没有收入,当然也就没有粮食吃,只好“采薇而食之”。薇是薇薇,是一种野菜,光吃野菜是吃不饱的,所以伯夷和叔齐后来就饿死了。他们在死前曾经作歌说:“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衷矣。”君主本来是应该爱护人民的,但纣王是一个暴君,没有尽到君主的本份;武王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君主,那也不是一个臣子该做的事。所以周之代殷是“以暴易暴”——以一个暴臣换了一个暴君,而天下人却并不懂得这是不对的。在神农虞夏的时代,从来就没有后世这种名利禄位的争夺角逐,但那种时代早已消失了,此后留在人间的只有篡夺和战乱。伯夷和叔齐叹息说:现在我们已经快要死了,我们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为什么就不能生在那神农虞夏的美好时代呢!写到这里司马迁说,“由此观之,怨邪非耶”——他们到底有怨不是没有怨呢?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因为这里边有件事情值得思考:从一个人的持守来说,他能够保全了自己品德的持守,那是“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可怨的了;可是周围的社会环境难道是政治的吗?陶渊明付出了饥寒的代价,保全了自己的操守;司马迁忍受了腐刑的耻辱,完成了《史记》的著作,在他们自己来说也是“求仁得仁”。可是,为什么把人逼到只有付出饥寒的代价,只有忍受腐刑的耻辱,才能完成操守?这就是社会有问题了。你对社会是无可奈何的!这不是悲慨是什么?所以陶渊明归隐之后一方面说“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一方面又说“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其二》)。这也是怨与不怨的两个方面。 接下来,司马迁的议论就更深入了一步,他说:“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为什么像伯夷、叔齐这样洁身自爱的好人就应该饿死呢?而且还不只是伯夷、叔齐,像孔子最好的学生颜渊,也是经常处于贫固的境地,吃最粗糙的食物还不能吃饱,结果很年轻就死了。反倒是吃人肉的盗跖活了很大年纪,竟以寿终,那又是为什么呢?当然,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名人。那么近世的人又怎么样呢?近世的例证就更多了:那些操行不轨、为非作歹的人,不但自己一辈子享乐,而且为子女都打算好了,可以世世代代保持富贵;而那些奉公守法、一切遵行正道的人却往往遇到灾难。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到困惑痛苦的事!所谓“天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好,假若司马迁这篇文章就停止在这里,那么我们大家就都应该去为非作歹了,因为天道的赏善罚恶似乎已经不大可信了。可是不,司马迁并没有停在这里,下边他一连引了好几段孔子的话,目的是要说明明:天道虽不可恃,一个人自己的行为是可以自己持守把握的。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每个人的追求不同,有的人以现世中利禄位的享受为好,有的人认为品格与操守更重要,有的人就宁愿为追求一个完美的品格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所有的草木都很茂盛,你怎么能看出谁更坚强?只有经过严霜冰雪的考验,松柏才显示出它耐寒的品格。人也是一样,整个世界都龌龊败坏了,清白的有操守的人才能够显示出来,那不就是因为每个人所看重或看轻的并不一样吗?陶渊明在给他儿子的一封信里说,由于我选择了躬耕的道路,以致使你们“幼而饥寒”。可是我为什么选择这条道路呢?是因为我“违己交病”——如果我出卖自己而与那龌龊的社会同流合污,那真是比生病还要难受。陶渊明所看轻的是外在的富贵与享受,看重的是内在本性的持守。这就是所谓“各从其志”。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同样是保持了持守的人,仍然有幸与不幸的区别。就如前文所说的,有的人得到了孔子的赞美,有的人不是就没有得到孔子的赞美吗?儒家讲究“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是所谓“三不朽”的事业(见《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而令儒家士人感到最遗憾的事,就是“没世而名不称”了。一个人“积仁絜行”,生前为持守自己的品德而承受了那么多苦难,死后难道不应该有一个不朽的名声吗?我在讲清词时讲道过吴伟业的一名词,“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龚胜不肯出仕于王莽的新朝,王莽一定要召他出来做祭酒,他就绝食而死。七十多岁的老人还不能得到善终,这本来是一件悲惨的事,可他却因此而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不朽的名声,所以吴伟来认为龚胜比他幸运。人的理想和追求本来是多种多样的。司马迁说:“贫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贪财的人肯为争夺钱财而死,节烈之士愿意为保护名声而死,喜欢炫耀权势的人肯为追求权力而死,一般老百姓则只求一个安定的生活。所谓“同明相照,同类相求”,有相同理想和追求的人是比较容易互相理解的。所以,一般的人只能理解、赞美与自己相合的一类,对与自己不相合的那些人就不会去赞美和欣赏他们。只有圣人,圣人可以看清和理解一切人。读到这里我们要注意,司马迁他写了那么多传记,记载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他说这话不是隐然在和圣人相比吗?下边他又说,“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但在那些荒僻的乡村之中、山林之内,一定还有不少有持守的人由于得不至圣人的称述而姓名埋没,那真是太可悲哀了。所以“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一个人可以发愤磨砺自己的品行,但如果没有一个有力量的人替他宣扬,他的姓名怎么能流传到后世呢? 司马迁这些话不是明说,但显然是以孔子的事业自许。对这一点要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方面是:天道已不可恃,但我们还要守住人道,要有自己的操行和持守。第二方面是:天道不是已经没有善恶的赏罚了吗?那么我要用我的文字给社会一个公正的赏罚。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我要用我的方法来“替天行道”。《春秋》是有褒贬的,一字之褒就“荣于华衮”,一字之贬就“严于斧铖”,司马迁希望他的《史记》也能起到这个作用。可是有人就说了:一个人死也死了,苦难也受了,不管是《春秋》赞扬他还是《史记》赞扬他,又有什么用处呢?不错,“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不朽之名对本人来说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可是我们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文化,或者世界的历史和整个人类的文化,它们之所以有光明,就是因为有这些为了正义的持守而受苦难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人物。他们的价值就在于为后人留下了黑暗之中的一线光明。所以,用文字把这些人记录下来,使他们的名字不朽,不仅仅是为了还他们本人一个公平,更重要的是给后人以激励和希望。一个人可以尽自己的本份,坚持自己的道德准则,不做不对的事情,但对整个社会是无能为力的。陶渊明退隐躬耕,也是求仁得仁,可是当他想到自己生在这样一个蓦夺和战乱的时代,有多少平生的理想都没有完成,他也会“终晓不能静”,你说他是有怨还是无怨呢?如果举世的人都在醉生梦死之中,只有你一个坚持你品德的操守,那么有谁能理解你?有谁能证明你的坚持是可贵的?陶渊明《咏贫士》说:“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文天祥《正气歌》说:“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是古书上所记载的那些榜样,给了他们孤独中的安慰和坚持下去的力量。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不就是靠了历史上有些人才得到发扬光大吗? 我说的这些已经太过于具体了。司马迁都说了吗?没有,司马迁只是说“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只是说“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所有那些意思都是隐约恍惚的,你可以感觉到有一种沉郁的感情在里边盘旋。那只是一种美感,一种留给我们去思索和联想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我讲词时曾经提到过“弱德之美”。弱德之美不是弱者之类,弱者并不值得赞美。“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这种美一般表现在词里,而司马迁《伯夷列传》之所以独特,就是由于它作为一篇散文,却也于无意之中具有了这种词的特美。也就是贤人君子处于压抑屈辱中,而还能有一种对理解之坚持的“弱德之美”,一种“不能自言”的“幽约怨悱”之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