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思旧赋并序》,全文如下: 本文拟提出和解决三个问题:第一,《思旧赋》以李斯与嵇康相提并论,寓意何在?这是《思旧赋》中关键性的微言,关系到对当时历史背景的了解。第二,《思旧赋》是“欲言又止”、刚刚开头就结束了,还是充分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第三,《思旧赋》的艺术成就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如何?以上两点,关系到对《思旧赋》文学价值的了解和评价。最后,本文将述及关于向秀为人的评价问题。 《思旧赋》的核心内容,是哀悼嵇康之死,首先是揭示嵇康之死的真相。在司马昭集团的血腥统治下,为避免触及时忌,向秀自不能明言,而不能不采用微言。 《思旧赋》揭示嵇康之死的真相,是采用了用典暨比喻这一微言手法。这即是:“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梁刘勰《文心雕龙·指瑕》篇批评《思旧赋》此四句,云:“君子拟人,必于其伦,……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不类甚矣。”刘彦和认为《思旧赋》以李斯之死比嵇康之死,是拟人不伦。 近人黄侃曰:“此言叔夜胜于李相,所谓志远。非以叹黄犬,偶顾影弹琴。刘舍人《指瑕》之篇,讥其不类,殆未详绎其旨。”4黄季刚先生认为《思旧赋》以李斯之死比嵇康之死,是言叔夜志远,胜于李斯,并批评刘勰未能了解《思旧赋》此四句的意旨。 按《史记·李斯列传》:“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复按《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嵇康临终,顾视日影,索琴弹之,足见其视死如归,志趣高洁。嵇康之死,可说是魏晋风度的最高体现。《思旧赋》“昔李斯”四句,实以对比修辞手法,以李斯之贪生怕死、趣味低下,对比嵇康之视死如归、志趣高洁。由此可见,黄侃对《思旧赋》此四句的见解是符合作品实际的,对《文心雕龙》的批评亦是对的。 但是黄侃只解释了《思旧赋》此四句的一半意义,而未及另一半意义。 《思旧赋》此四句的另一半意义,含藏于李斯的典故之中。按《史记·李斯列传》:“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赵高治斯,榜掠千馀,不胜痛,自诬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由此可见,第一,李斯之死故事的实质,是李斯被诬谋反、以谋反定罪、蒙冤而死。第二,《思旧赋》“昔李斯之受罪兮”,“受罪”二字,实际是言李斯被诬谋反、以谋反定罪、蒙冤而死。第三,由此至少可以得出一个判断,“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四句,以李斯古典与嵇康今典相提并论,乃是构成一比喻,用李斯被诬谋反、以谋反定罪、蒙冤而死,喻示嵇康之死的情况,与李斯相似。 《文选》卷十六《思旧赋》唐李善注于“昔李斯”二句下,详引《史记·李斯列传》,自李斯少年事叙述至斯死后之事,其中大体引出李斯之死的故事,但是李善注并没有引出 “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这一关键的原文,而且引文枝蔓颇多,遂使此一故事淹没于枝蔓过多的叙事之中。这表明,李善并没有了解《思旧赋》此四句微言的深意5。 由此当提出两个问题:嵇康为什么被害?罪名又是什么? 1.嵇康为什么被害? 《三国志》卷二十一《魏书·王粲传》刘宋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锺会为大将军[司马昭]所昵,闻康名而造之。……康方箕踞而锻,会至,不为之礼。康问会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会深衔之。大将军尝欲辟康,……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怒焉。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锺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 《晋书·嵇康传》:“安为兄所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及是,[锺会]言于文帝[司马昭]曰: ‘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毌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 按:由以上文献可知,第一,嵇康被司马昭集团杀害的主因,是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拒绝与司马昭合作,尤其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等语揭露、反对司马昭阴谋篡魏,触犯了司马昭的忌讳。其次因,则是嵇康曾得罪锺会、会进谮言。至于吕安一案的牵连,仅是嵇康被害的契机而已。 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在魏元帝景元二年(261年);以吕安一案的牵连而被害,是在景元四年6。司马昭之子炎篡魏,在咸熙二年(265年)。 第二,由《魏氏春秋》载“康答书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怒焉”,可知司马昭忌讳触及其阴谋篡魏。职此之故,司马昭集团决不会以嵇康反对其阴谋篡魏,作为杀害嵇康的公开罪名。 第三,由《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魏氏春秋》所载“锺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晋书·嵇康传》所载锺会谮言“宜因衅除之”,可知司马昭集团是借嵇康与吕安一案的牵连为某种口实而杀害嵇康。 2.嵇康被害的罪名是什么? 晋干宝《晋纪》云:“安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反告安谤己。巽善于太祖[司马昭],遂徙安边郡,安还书与康,其中[云]‘顾影中原……’,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7 南朝齐臧荣绪《晋书》云:“徙安远郡,即路,与康书,太祖见而恶之,收安付廷尉,与康俱死。”8 《文选》卷四十三旧题赵至《与嵇茂齐书》题下李善注:“《嵇绍集》曰:‘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本末。赵至,字景真,代郡人,州辟辽东从事。从兄太子舍人蕃,字茂齐,与至同年相亲。至始诣辽东时,作此书与茂齐。’干宝《晋纪》以为吕安《与嵇康书》。二说不同,故题云景真,而书曰安。”9书曰安,指书起云“安白”。 《与嵇茂齐书》:“若乃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亦吾之鄙愿也。时不我与,垂翼远逝,锋钜靡加,翅翮摧屈。自非知命,谁能不愤悒者哉!” 《六臣注文选》卷四十三《与嵇茂齐书》“斯亦吾之鄙愿也”句下,唐张铣注:“昆仑、太山,喻权臣也。”10 《文选钞》:“寻其至实,则干宝说吕安书为是。何者?嵇康之死,实为吕安事相连,吕安不为此书言太极,何为至死?当死之时,人即称为此书而死。嵇绍晚始成人,恶其父与吕安为党,故作此说以拒之。若说是景真为书,……景真为辽东从事,于理何苦,而云‘愤气云踊,哀物悼世’乎?实是吕安见枉,非理徙边之言也。但为此言,与康相知,所以得使锺会构成其罪。若真为杀安遣妻,引康为证,未足以加刑也。干宝见绍说之非,故于修史,陈其正义。今《文选》所撰,以为亲不过子,故从绍言以尽之,其实非也。”11 唐李周翰注:“且《晋纪》国史,实有所凭,绍之家集,未足可据。何者?时绍以太祖恶安之书,又父与安同诛,惧时所疾,故移此书于景真。考其始末,是安所作,故以安为定也。”12 戴明扬《嵇康集校注》附录《与嵇茂齐书之作者》:“当日之情,安被告后,即以不孝之罪而死,嵇康为证,即以不孝之党而死,虽曰奸人玩法,恐亦不至如此奇横。吕安纵可诛,嵇康正不必判死,此则《文选钞》固已论之矣。意者,司马奸党,初唯诬以不孝,投诸四裔,后得见吕安此书,觉二人终为可虑,乃追收下狱。此番讯词,直是谋为不轨,而非不孝之罪矣。”13 又云:“《与山巨源绝交书》为嵇康得祸之远因,吕安此书,始速其死者也。”14 又云:“[嵇康]《幽愤诗》‘实耻讼免’之言,亦正可疑吕安既非不孝非谤兄,嵇康更属旁证之人,于情于理,自当讼免,何乃反云耻之,岂竟默认不孝谤兄等罪乎?盖嵇、吕原有声讨司马之心,唯尚未见于实行,今狱吏以此书词相讯,彼本可置辩,而又义不出此,故云‘实耻讼免,时不我与’,否则此言难于索解矣。”15 按:由干宝《晋纪》及臧荣绪《晋书》之记载,《文选钞》及戴明扬之考证可知,旧题赵至《与嵇茂齐书》,实为吕安徙边途中所作《与嵇叔夜书》16;吕安《与嵇叔夜书》“若乃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之语,实指剪除权奸司马昭而言;吕安此书被司马昭集团发现,司马昭恶之,遂杀害吕安、嵇康。 由此即应当进一步追问:司马昭杀害吕安、嵇康公开所定罪名是什么?戴明扬先生认为是“谋为不轨”,此言大致不差,只是不够精准。 今按吕安《与嵇叔夜书》“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等语,是指剪除权臣司马昭;复按《思旧赋》“昔李斯之受罪兮”、“悼嵇生之永辞兮”四句,以李斯被害与嵇康被害相提并论,而李斯是死于“谋反”罪名;由是可知,司马昭杀害嵇康、吕安的罪名,是所谓“谋反”。在当时,司马氏尚未篡魏,其诬陷嵇康的谋反罪名,当然是指谋反魏朝。 李斯反对赵高,对秦朝“实无反心”。嵇康反对司马昭,自是忠于魏朝。被诬谋反、以谋反定罪、蒙冤而死,此是李斯、嵇康的唯一相似之处。《思旧赋》用李斯古典比喻嵇康今典,乃是用以确切地揭示嵇康忠于魏朝、被诬谋反魏朝、以谋反定罪、蒙冤而死的真相。 嵇康忠于魏朝、反对司马昭,而被司马昭集团诬陷为谋反魏朝。司马昭集团所谓审判,无异贼喊捉贼,嵇康无从与之讲理;嵇康一身傲骨,亦不屑与之讲理。故《幽愤诗》自言“实耻讼免”。 完整地说,《思旧赋》“昔李斯”四句,表达了两层意微意,第一,嵇康如同李斯,同是被诬谋反、蒙冤而死。并潜在地将司马昭比作权奸赵高。第二,李斯贪生怕死,趣味低下;嵇康视死如归,志趣高尚。 《思旧赋》的内容藏量究竟如何?是否充分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五《文选·向子期思旧赋》:“不容太露,故为词止此。晋人文尤不易及也。” 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年青时期读向子期《思旧赋》,很奇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17(按鲁迅此言或另有寓意,但却被后人当作对《思旧赋》的一种定论,似乎《思旧赋》欲言又止,未能充分表达所欲表达的思想情感。) 马积高《赋史》:“从此赋对嵇康的死因并无评论,而只用‘黍离’、‘麦秀’两个象征殷、周衰亡的典故暗示历史环境来看,鲁迅的分析是很正确的。”18 王晓毅《嵇康评传》:“自东晋到现代,纪念嵇康的赞美诗文多得不胜枚举,但是……写得最好的,还是最早的那篇写得模模糊糊的文章,即向秀所著《思旧赋》。”19 陈庆元、林女超《龙性难驯―嵇康传》亦说:“《思旧赋》就这么寥寥几行,刚开头又煞了尾。”20 由上所述可见,历来论者认为向秀《思旧赋》“不容太露”,“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对嵇康的死因并无评论”,“写得模模糊糊”,未能充分表达作者的真实思想情感。今人著述,此类说法甚多,不必备举。 但是,细读《思旧赋》,可知作者实际已经全面、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思想情感。 《思旧赋》云:“叹《黍离》之悯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按上文言“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则此二句是写洛阳之行, 抒发亡国之悲。 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年),司马昭进九锡,篡魏已迫在眉睫;《思旧赋》作于景元五年即咸熙元年21;咸熙二年,司马昭卒,其子司马炎篡魏立晋。向秀作《思旧赋》时,魏已名存实亡。 上句典出《毛诗·王风·黍离·序》:“《黍离》,悯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悯宗周之倾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22 下句典出《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殷民闻之,皆为流涕。”23 作者借周大夫过至宗周作《黍离》以悯周之倾覆,箕子过故殷墟咏《麦秀》以悲殷之灭。 亡,反覆地隐喻自己至洛阳作此赋以伤曹魏名存实亡的悲慨。“悲《麦秀》于殷墟”之句,并含藏《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的上下文,实贴切自己面对司马氏恐怖统治,欲哭而不可的当下处境与心情。 唐代杜甫《哀江头》诗“少陵野老吞声哭”之句,表示在占领长安的安史叛军的恐怖统治下,不敢为唐朝亡国放声恸哭,只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与向秀此情此境相似。 同情曹魏,痛恨司马氏阴谋篡魏,是嵇康吕安向秀以及当时正直士人的共同心情。《思旧赋》抒写出此时代之真实心声,遂使此赋具有极重要的历史价值。 《思旧赋》揭示嵇康是蒙冤而死,嵇康视死如归、志趣高尚,已详上文。 《思旧赋》序云:“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赋云:“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馀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此两写琴声、笛声“妙声绝而复寻”,实象喻嵇康虽死犹生,其精神不死,永远活在人们心里(详下文)。 《思旧赋》序云:“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 赋云:“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赋又云:“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向秀居怀县24(今河南武陟西南),嵇康旧居在山阳(今河南焦作东),山阳位于怀县以北。怀县、山阳在黄河以北,京都洛阳在二县西南方向,黄河以南。 此三条文字所叙行踪,存在相互矛盾。依第一、第三两条文字,向秀此行是先到山阳,再到洛阳。依第二条文字,则是先到洛阳,北返渡过黄河,再到山阳。怎样解释其中所叙行踪,可以消除这个矛盾? 按《文选》卷二十一颜延之《五君咏·向常侍》诗云:“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流连”者,徘徊、反复也。诗言向秀赴洛时,反复渡河,是为了到山阳痛悼嵇康。由颜延之此二句诗可知,向秀《思旧赋》“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乃是指自己赴洛南渡黄河后(未到洛阳),复又北渡黄河,特意到山阳悼念嵇康(然后才又赴洛)。延之了解向秀,深切如此,虽一字不虚下。 《思旧赋》这三条文字表示,自己是奉命入洛(“将命适于远京兮”);并表示,自己越是被迫接近洛阳,越是怀念山阳,亦即越是被迫接近司马昭,越是怀念嵇康。 《思旧赋》抒发了亡国之悲(“《黍离》”二句),揭示了嵇康蒙冤而死的真相(“昔李斯”四句),歌颂了嵇康视死如归的品格(两写临终弹琴),表达了嵇康精神不死的信念(“妙声绝而复寻”),表明了自己入洛阳是迫不得已的实情(“将命适于远京兮”),和自己对嵇康的依恋(“将命”四句、“余逝”二句、“停驾” 二句),揭露了司马氏的黑暗暴政(全文)。《思旧赋》的内容含藏如此完整、深刻,包括了作者内心世界和所面对的现实世界的所有主要方面,因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思旧赋》充分地表达了向秀的真实思想情感。 《思旧赋》的用典与比兴艺术,皆有独创性成就。 1.《思旧赋》用典的创新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思旧赋》“昔李斯”四句,用李斯蒙冤而死的古典,喻说嵇康蒙冤而死的今典。李斯是暴秦的功臣,嵇康是高洁的隐士,两人的价值观、性格和行为根本不同,但是蒙冤而死这一点则相同。此是两人之间唯一的,也是至关重要的相同点。以李斯比嵇康,看似不伦不类,实际确切地揭示出嵇康是被诬谋反蒙冤而死这一历史真相。揭示嵇康含冤而死,是全文必不可少的前提,通过用典,确立了前提。不仅如此,以李斯比嵇康,既是比喻,同时亦是对比(反比),对比出嵇康视死如归的品格,高洁的志趣。要之,这是用典的险笔,但是非常成功。 用典是特种比喻。古典字面好比喻象,今典实指好比喻义。比喻、用典,只要喻象和喻义之间、古典和今典之间具有一个相同点,即可成立。而不必全面相同。 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上,黄初时期曹植《赠白马王彪》、魏晋之际阮籍《咏怀诗》、向秀《思旧赋》(赋体是广义的诗)、西晋左思《咏史诗》、晋宋之际陶渊明《述酒》、北朝庾信《拟咏怀》等优秀作品,形成此时期微言政治抒情诗的重要传统。 在曹植《赠白马王彪》联章诗中,微言主要是诘问(如“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反语(如“亡没身自衰”),影射(如“仓卒骨肉情”,及“变故在斯须”)这样的手法。用典尚未成为微言主要手法。 在阮籍《咏怀诗》组诗中,古典字面、今典实指的用典艺术,始成为重要手法。如第三十一首“驾言发魏都”,用战国魏亡国的古典,喻说曹魏亡国的今典。古典与今典之间的相似性,是古今两个亡国的国名相同,用典可谓精切。其中“身竟为土灰”之句,是用曹操《夏门行》“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和阮籍父亲阮瑀《七哀诗》“良时忽一过,身体化土灰”的今典(语典),潜在而确切地给出了本诗指向曹魏今典(时事)的路标,用典可谓精深。这标志微言政治抒情诗的主要艺术手法,已经从曹植的诘问、反语等手法,转变到了用典。 向秀与阮籍同时,向秀《思旧赋》古典字面、今典实指的手法,是否来自《咏怀诗》,姑可不论;但是可以肯定,《思旧赋》在赋体文学中采用古典字面、今典实指手法,以表达政治微言,乃是一项创新。 此后微言政治抒情诗文,如陶渊明《述酒》、左思《咏史诗》、庾信《拟咏怀》,直至唐代李白《远别离》、杜甫《杜鹃》、南宋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弟》、宋元之际谢翱《登西台恸哭记》、明末清初钱谦益《有学集》、《投笔集》、近代陈三立《散原精舍诗》等,皆以古典字面、今典实指作为主要艺术手法。可以说,中国政治微言抒情诗以古典字面、今典实指的用典艺术作为主要艺术手段的传统,是由阮籍和向秀共同确立的。 中国文学史上的微言政治抒情诗,往往出现在政治幽暗时期。微言抒情诗之微言,是诗人在政治压力和恐怖统治下,要揭露被政治谎言所掩盖的现实真相,表达真实思想感情,而又不能明言,以避免政治迫害,所采用的特殊艺术手法。优秀的微言抒情诗,其寓意往往可以通过体会和实证,而获得确认。微言抒情诗的艺术效果,则是言外有无穷之意,有一种特殊的韵味(韵味或来自意象,或来自微言,有所不同;皆为言外之意,则相同)。 在中国微言政治抒情诗的艺术手法中,诘问、反语等手法,或难以指事(如诘问),表现力有所不足;或近于直言(如反语),容易为统治者察觉,给作者带来危险,尚非理想的微言艺术。而用典,则古典字面,较为安全(用典越深,危险越少);今典实指,尤能指事(用典越精,指事越确)。用典注定要发展成为中国微言政治抒情诗的主要艺术手段,原因即在于此。 古典字面、今典实指之所以可能,原因亦在于历史往往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此意义上,亦可以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2.《思旧赋》的比兴在文学史上的独创性 《思旧赋》序云:“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赋云:“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命于领会兮,寄馀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这两节文字所描写情景是相同的:从嵇康临终前所奏琴声的绝响,到现在山阳嵇康旧居邻家笛声的复起。在一篇篇幅不大、惜墨如金的作品中,反复描写同一情景,而不惜笔墨,这显然是作品重心所在,寄托有深意。 在这两节文字的意象中,最突出的意象是音乐意象,包括当时嵇康所奏响的琴声,和现在山阳邻家所吹响的笛声。琴声、笛声两种意象之间,有一种连续性,此连续性,就在于同为优美的音乐之声,在于似断实连,彼伏此起,“妙声绝而复寻”。 琴声、笛声“妙声绝而复寻”,象征了嵇康虽死犹生,象征了嵇康精神不死,永远活在人们心里25。 覆按此节文字之上文云:“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蹰。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追问嵇康形神逝其焉如,实是希冀嵇康精神不死。此节文字象征嵇康虽死犹生,活在人们心里,正是回答了上文的追问。其下文云:“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上下文两言自己之心,实表示嵇康亦活在自己心里。 琴声、笛声“妙声绝而复寻”,这是兴,是触景生情、借眼前景道心上事、言外有无穷之意的兴。(如《文心雕龙·比兴》篇所说:“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这是极为优美的兴象。因为它是听觉意象、音乐意象,所以至为空灵、优美。(兴象是由兴而来的意象。兴象通常是视觉意象,“妙声绝而复寻”则是听觉意象、音乐意象。视觉意象较实在,听觉意象则空灵,作为音乐意象尤为优美。) 这是极为优美的兴象,因为它言有尽而意无穷、韵味无尽。 用音乐意象“妙声绝而复寻”,象征死者虽死犹生,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项艺术独创。 了解古典文学作品的内容、艺术,孰先、孰后,并无一成不变的路数,只能取决于具体情况。有时须先从了解内容的进路进入作品,然后始能确知其艺术造诣。但有时则须先从了解艺术的进路进入作品,然后始能确知其内容意义,《文心雕龙·知音》篇称之为“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思旧赋》“昔李斯之受罪兮”、“悼嵇生之永辞兮”四句,不了解其深微的用典暨比喻艺术,就不能确知其揭示嵇康蒙冤而死的苦心孤诣。琴声、笛声“妙声绝而复寻”两段音乐意象描写,不了解其优美的的象征艺术,亦不能确知其象喻嵇康虽死犹生的深情高致。 向秀《思旧赋》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历来并无疑义。但是对于向秀为人的评价,则褒贬不一。 《晋书·向秀传》:“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秀乃自此役,作《思旧赋》。…… 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26按向秀入洛与司马昭合作,在中国传统价值尺度衡量下自是失节行为,但《思旧赋》第一句“将命适于远京兮”,表明自己被迫入洛的实情(如不合作,则可能如嵇康被害),则其失节似亦情有可原。向秀入洛后与司马昭的对话,吹捧司马昭为圣王尧,在传统价值尺度衡量下自是丧失廉耻,但此亦是敷衍,并非真心话。向秀“自此役作《思旧赋》”,终能以微言揭露了黑暗现实,表达出自己不甘屈服的内心世界。向秀被迫与司马氏合作而内心不甘屈服,此情形与阮籍相似27。向秀终能获得人们的谅解,其故在此。 对向秀为人作肯定评价者,可以晋宋之际的颜延之为代表。颜延之《五君咏》诗第五首《向常侍》:“向秀甘淡薄,深心托毫素。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李善注:谓注《庄子》也。]交吕既鸿轩,攀嵇亦凤举。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颜延之评论向秀,或不尽全面,但所言皆切中肯綮。颜延之《五君咏》第二首《嵇中散》评价嵇康28,及《陶徵士诔并序》评价陶渊明(《文选》卷五十八),皆是极有见地的作品,足见延之有知人之明。 在现代学术史上,余嘉锡先生对向秀的批评,则颇为严厉。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言语第二》“嵇中散既被诛”章笺疏:“庄生曳尾途中,终身不仕,故称许由而毁尧、舜。郭象注《庄》,号为特会庄生之旨,乃于开卷便调停尧、许之间,不以山林独往者为然,与漆园宗旨大相乖谬,殊为可异。……此篇之注出于向秀固无疑义。……要之,魏晋士大夫虽遗弃世事,高唱无为,而又贪恋禄位,不能决然舍去,遂至进退失据,无以自处。……向子期之举郡计入洛,虽或怵于嵇中散之被诛,而其以巢、许为不足慕,则正与所注《逍遥游》之意同。阮籍、王衍之徒所见大抵如此,不独子期一人藉以逊词免祸而已。”29余季豫先生笺疏《世说新语》,考证史实,创获甚多。批评魏晋之际士人出处得失,褒贬是非,砥砺士节,尤为痛切。但是季豫先生批评向子期为人、为学两失其正,则似过苛。向秀是在嵇康、吕安被杀害之后,而被迫从仕的(此点甚至不同于阮籍)。可见向秀并非贪恋禄位者。窃疑季豫先生著此书之日,近似魏晋之际,季豫先生此言如未能持平,或意另有所寄托也。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论清初心存反清复明之士人,或不得不应清朝科举考试之故,曾说:“盖建州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犹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於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30寅恪先生此言,亦适用于评价向子期。 《晋书·阮籍传》云:“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在恐怖统治时代,士人有为正义而死,体现崇高作人品节者,固应当为天下后世所景仰,历千万祀而不朽。亦有为保全身家性命,对统治者低头,但是内心则不甘屈服者,则似可以批评其软弱,原谅其苦衷,而肯定其不甘屈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