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认为,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说成是全盘否定传统文化、造成“断裂”的说法,在三个层面上都存在着问题:第一,这种说法把儒家这百家中的一家当作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全盘;第二,这种说法把“三纲”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当作了儒家学说的全盘;第三,这种说法忽视了即使在儒家文化中,原本就有的非主流的“异端”成分存在。在此基础上,作者力图对“五四”的“偏激”以及“五四”与“文革”的关系作出新的理解。 我今天所要涉及的“‘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来源于美国的一位学者,就是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历史系林毓生教授。他有一本书,叫《中国意识的危机》,1986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是穆善培先生翻译的。这本书出版以后在中国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当时年轻的学者有些赞成,有些不赞成,所以我想借他的这个话题说说我的一些想法。林毓生教授的观点很激烈,他把“五四”和“文革”相提并论,认为“五四”是全盘反传统的,而彻底的反传统就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断裂,带来了中国意识的危机,影响所及,才会有后来的“文化大革命”。用林教授的话来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中,又重新出现‘五四’时代盛极一时的‘文化革命’的口号,而且发展成非常激烈的1966—1976年间的‘文化大革命’,这决非偶然。这两次文化革命的特点,都是要对传统观念和传统价值采取嫉恶如仇、全盘否定的立场。”林先生还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的最显著特征之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遗产坚决地全盘否定的态度的出现与持续。”①而首开风气的是“五四”。一些赞成林教授观点的年轻学者,虽然对新文化运动的功绩有所肯定,却也认为:“主导‘五四’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与文化的激进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其表现为以‘打倒孔家店’为口号的全盘否定儒家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激烈态度。”②而且我看到有一种教材已经把这种观点写进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认为没有“五四”就可能没有后来的“文革”,“五四”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文革”。 这样一种说法,我觉得是需要讨论的。把“五四”归入激进主义并不是不可以,与相对保守的学衡派相比,“五四”的主潮当然是激进的。但问题在于,像“五四”这样一场文化运动,能不能叫做“全盘反传统”?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我把整个《新青年》——从1915年开始创刊的《青年杂志》(第一卷叫《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才叫《新青年》)到1923年成了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的《新青年季刊》——都读了一遍,我想讲一些个人的看法。 我想分三个问题来讲。 弄清了这个大前提,我们才能正确理解“五四”。可以说,正是由于袁世凯和张勋接二连三地复辟,重新恢复帝制,以及像康有为这样维新运动中的激进人物都主张要把孔教奉为国教,列入民国时代的宪法,都拥护帝制,才引起了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忧虑和深思。“五四”先驱者觉得,中世纪的封建文化思想还深深地统治着人们的头脑,所以需要一场新文化运动,所以需要文学革命。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一文中说得明白: 在帝制拥护者抬出“孔教”作为护身符的情况下,《新青年》编辑部为了捍卫共和国体,不得不围绕现代人怎样对待孔子和儒家的问题展开了一场争论。1917年初,在陈独秀发动重评孔学的运动之后,吴虞从四川致信陈独秀说:我常常说孔子自是当时的伟人,然而如果今天有人还要搞孔子尊君的一套,要恢复皇帝的制度,要阻碍文化之发展,要重新扬起专制的余焰,我们就不得不来批判他(大意)⑥。这个话确切地说明了《新青年》是被迫应战的。《新青年》上最早发表的评孔文章是易白沙的《孔子平议》,说理相当平实,作者认为:“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思想被历代君主利用而造成许多悲剧,并不是偶然的。易白沙还认为:“各家之学,也无须定尊于一人。孔子之学,只能谓为儒家一家之学,必不可称为中国一国之学。盖孔学与国学绝然不同,非孔学之小,实国学范围之大也。”“以孔子统一古之文明,则老庄杨墨,管晏申韩,长沮桀溺,许行吴虑,必群起否认。”⑦态度比易白沙更激烈的是陈独秀。他的《吾人最后之觉悟》、《宪法与孔教》二文指出:在民国时代,“定孔教为国教”是倒行逆施;“三纲说”“为孔教之根本教义”,“尊卑贵贱之所由分,即‘三纲’之说之所由起也。此等别尊卑、明贵贱之阶级制度,乃宗法社会封建时代所同然”。我们如果在政治上要采用共和立宪制,必须排斥这类学说。而且,陈独秀还说,“旧教九流,儒居其一耳”,如果现在学习汉武帝的做法,罢黜百家,独尊孔氏,学术思想就会形成专制,带来的祸患就太厉害了,这种思想专制的可怕远在政界帝王之上⑧。在答常乃德的信中,陈独秀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只许儒家一家存在,那么孔学本身也会因为独尊的缘故而僵化、衰落,因为没有人跟它讨论、批评⑨。在《复辟与尊孔》中,陈独秀又说:“盖主张尊孔,势必立君;主张立君,势必复辟,理之自然,无足怪者。故曰:张、康复辟,其事虽极悖逆,亦自有其一贯之理由也。”⑩陈独秀由“三纲”为儒家根本思想,得出“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11)的结论。 所有这些,都说明新文化运动中骨干人物的评孔批孔,并不是针对孔子本身,而是针对现实中的复辟事件和“定孔教为国教”这类政治举措的。李大钊就说得明白:“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12)当时那些批评孔子学说的文章,包括陈独秀、易白沙、李大钊、胡适、高一涵以及后来的吴虞,他们的论文今天看来分寸不当是有的,但是没有全盘否定孔子或儒家,更没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相反,《新青年》在发刊词《敬告青年》中,规劝青年要以孔子、墨子为榜样,树立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陈独秀在《再答常乃德》的通信中,谈到孔子的学说时说:“在现代知识的评定之下,孔子有没有价值?我敢肯定的说有。孔子的第一价值是非宗教迷信的态度……第二价值是建立君、父、夫三权一体的礼教。这一价值,在二千年后的今天固然一文不值……然而在孔子立教的当时,也有它相当的价值。”这就是承认孔子在封建社会发展的初期,他的礼教对封建政治体制有一种稳定、巩固、推进的作用。李大钊的《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一文说:“孔子于其生存时代之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确足以代表其社会其时代之道德。”甚至说孔子如果活在今天,“或更创一新学说以适应今之社会,亦未可知”。他们都称历史上的孔子为“伟人”、“圣哲”,肯定他作出过很大贡献,只是认为儒家“以纲常立教”“焉能行于今日之中国”而已。对于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也有分析,春秋时代的墨家就受到很高的评价。《新青年》第1卷第2号发表的易白沙《述墨》一文说:“周秦诸子之学,差可益于国人而无余毒者,殆莫如子墨子矣。其学勇于救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面对死亡也不后退),精于制器,善于治守,以寡少之众,保弱小之邦,虽大国莫能破焉。”易白沙在文化上的理想是融合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兼取二者之长:“以东方之古文明,与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结婚礼。”(《孔子平议》下)这哪里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意味呢?特别应该说明的是,“五四”当时并没有“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五四”的口号其实只是一个“民主”,一个“科学”,第三个是“文学革命”,即使在评孔批孔最为激烈的1916年到1917年间,也没有出现过“打倒孔家店”的口号)。那么这种说法是怎么出来的呢?事情只有那么一点因由:1921年,新文化运动暂时告一段落,胡适为《吴虞文录》作序,用了一些文学性的说法来夸奖吴虞(吴最有名的文章就是《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认为中国的家族制度支撑了封建专制社会)。其序的开头说吴虞是打扫孔学灰尘的“清道夫”,末尾说吴虞是“‘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才有了所谓“打孔家店”的说法。胡适这一说法,原是一种文学形象,也带点亲切地开玩笑的成分,可以说是句戏言,不很准确。因为第一个评孔批孔的是易白沙,批孔最有力的是陈独秀,吴虞是一年后才卷进来的,怎么靠他的“一只手”呢?而且胡适原话并没有个“倒”字。后人拿胡适这句戏言,加上一个“倒”字,成了“打倒孔家店”,当作“五四”的口号,岂不有点可笑? 反对儒家三纲,革新伦理道德,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做的一件大事。另一件大事,就是提倡白话文,提倡新文学,提倡“人的文学”,发动文学革命。这也不像有些人所理解的那样,要把几千年的古典文学完全否定。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里确有那么一句话,就是“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但只要读读上下文,就可以看出来,他所要推倒的“古典文学”,其实只是“仿古”的文学,是骈文、排律这类严格讲究规则、讲究声律的古典主义文学。就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用大量文字赞美了传统文学里的优秀部分,从国风,到楚辞,到汉魏以后的五言诗,到唐朝的古文运动,一直到元明的剧本、明清的小说,他都是肯定的,认为是中国文学里粲然可观的部分,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只是批判了六朝靡丽的文风,同时批判了明朝主张复古的前后“七子”和清代桐城派的三位创始人方、刘、姚。所以说,陈独秀并没有否定中国的古典文学。如果认为陈独秀的文学革命就是否定古典文学,那是一种误会。 总之,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说成是全盘否定传统文化、造成“断裂”这种说法,在三个层面上都是说不通、不恰当的:第一,这种说法把儒家这百家中的一家当作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全盘,这是不恰当的。第二,这种说法把“三纲”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当作了儒家学说的全盘,这也是不恰当的。“三纲”在儒家学说中当然是很重要的,是纲领式的,但儒家首先讲的还是“仁政”,“三纲”远非儒家学说的全部。“五四”时着重反对儒家学说中的“三纲”,怎么就等于把儒家全部否定呢?显然不合逻辑。第三,这种说法忽视了即使在儒家文化中,原本就有的非主流的“异端”成分存在。孟子那里已有一些新的思想出现,他主张“民贵君轻”,反对把君权抬得那么高,所以朱元璋就不高兴。到了明代后期清代前期,在儒家内部已经出现了具有启蒙色彩的新的文化,像李贽、冯梦龙、黄宗羲、顾炎武、颜元、戴震等思想家、文学家,他们都是儒家,但是他们有许多新的思想,跟传统儒家很不一样。比如黄宗羲的《原君》就有启蒙色彩,他绝对不会把“君”捧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谁也不许批评。这样一批人物在儒家几千年的历史上虽然不占主流地位,但这种“异端”成分是相当重要的。辛亥革命时期有一位学者邓实,已经将黄宗羲等“不为帝王所喜欢”的思想称为“真正的国粹”。“五四”除接受西方的科学、民主等外来思潮外,也继承了儒家内部这些非主流地位的、“异端”色彩的“真正的国粹”。周作人谈到自己所受古人思想影响时就说:“中国古人中给我影响的有三个人,一是东汉的王仲任,二是明的李卓吾,三是清代的俞理初。他们都是‘疾虚妄’,知悉人情物理,反对封建礼教的人,尤其是李卓吾,对于我最有力量。‘五四’时候有一个时期,大家对于李卓吾评论称扬的很多,他的意见都见于所作《焚书》、《初潭集》及《藏书》中。这些书在明清两朝便被列为非圣无法的禁书。他以新的自由的见解,来批评旧历史,推翻三纲主义的道德,对于卓文君、武后、冯道诸人都有翻案的文章。他说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可是文章中多是‘据经引传’。”(13)所以,怎么能说“五四”是对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乃至于造成“断裂”呢? 不过,这些偏激之处,在《新青年》内部以及周围就有不同看法。钱玄同废除方块汉字的主张,就遭到他的老师章太炎的反对。鲁迅1918年在《渡河与引路》中就批评钱玄同推广世界语的主张是刚从四目仓颉面前站起来,又在柴门霍夫脚下跪倒。傅斯年也说:“钱先生都不曾断定现在的Esperanto是将来的世界语。那么Esperanto还是一个悬案;我们先把汉语不管了,万一将来的世界语不是他,我们岂不要进退失据吗?”(14)钱玄同说人到四十岁就吸收不了新鲜事物,就应该枪毙,鲁迅后来嘲讽他“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胡适提倡白话文是对的,但认为文言是“死的语言”就有点简单化。傅斯年、刘半农等纠正了他的看法。到1918年《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胡适就接受了一些别人的意见,认为新式白话文也可以吸收某些文言成分。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学”功劳很大,但他把《聊斋》、《西游记》、《水浒传》、《三侠五义》都说成“非人文学”就太简单、太片面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就纠正了这类简单片面的观点,胡适也不赞成周作人对某些古典小说的看法。经过内部的交换意见、讨论和批评,后来这些人自己的看法都有变化。钱玄同的思想到1925年前后更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也有一些消极的东西留下了影响,比如胡适的“作诗如作文”的主张。他的反对者梅光迪一直认为作诗和作文在语言上是两条路子,诗的语言和文的语言不一样。梅光迪这个意见倒是对的。但是总的来说,“五四”先驱者存在的偏激都是局部性的,后来在认识和实践中也有所纠正。即使拿“五四”当时不在新文化中心的毛泽东来说,他对“五四”的偏激方面也有认识。在抗战时期写的《青年运动的方向》、《新民主主义论》、《反对党八股》等文章中,毛泽东一方面对“五四”肯定得很高,另一方面也清醒地指出“五四”存在着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偏向:“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似乎西方的一切都好,而中国的一切都糟,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就狠狠批评了这种偏向。毛泽东在30、40年代的著作里多次讲到孔子,口气都是尊敬和肯定的,特别是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那篇文章里,讲得非常明确,他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该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他称孔子的学说是“一份珍贵的遗产”,可见他没有跟着“五四”偏激方面走。 而且,偏激毕竟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方面。总体上看,“五四”是一场由理性主导而非感情用事的运动。当时提倡民主、倡导科学、提倡新道德、提倡新文学,介绍近代西方人道主义、个性主义思潮,主张人权、平等、自由,这些都是服从于民族发展的需要而做出的理性选择。胡适、周作人都鼓吹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就是要将传统的一切放到理性的审判台前重新检验、重新估价。在反对了儒学的纲常伦理和一味仿古的旧文学之后,他们又提倡科学方法,回过头来整理中国古代的学术文化。鲁迅写了《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胡适写了《白话文学史》、《中国哲学史》,进行古典小说的考证,就是要用现代的观点、科学的方法重新整理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这就证明他们是要革新传统文化,而不是要抛弃传统文化,不是全盘否定中国的传统文化。可以说,从“五四”起,中国思想的主潮才进入现代。“五四”是一场思想大解放的运动,是把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大大向前推进的运动。“五四”是接受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危机的呼唤而诞生的,因为有危机,才会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它本身并没有带来危机,而是基本上成功地解决了那场危机。直到今天,我们依然享受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