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杜甫的精神力量,拥有无穷的活水源泉。这些源泉,除了性格、生活、文化传统包括哲学信念,还有大自然。从大自然汲取精神的生机,以复苏悲剧性的心灵,是杜甫的一种创造性的深刻体验。这种体验,作为生活实践,是一种人生境界;由于具有哲学意义,是一种哲学境界;表现于诗,是一种艺术境界。 杜甫一生,承当了盛唐文明毁于安史胡化叛乱和政治理想断送于唐室君主政治失道的双重悲剧。正如英国美学家李斯托威尔所说:“古代某种灿烂的文化,由于受到未开化的野蛮人的蹂躏而没落了,这本身就是一个深刻的悲剧景象。”1安史之乱毁了盛唐文明,而当时“中国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光辉的。”2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文化悲剧。唐室君主政治失道,杜甫以廷争、弃官、不赴召相回应,终至飘泊以死3。这是一个深刻的传统士人悲剧。 李斯托威尔说:悲剧的第一个特征,“是巨大又异乎寻常的不幸”,“第二个特征,就是人格的伟大”,“一种比苦难还要坚强得多的灵魂。”4杜甫以中国文化所托命之人格,承当祖国个人双重悲剧,择善固执,生死不渝,因此具有真正的悲剧性精神。 安史之乱初期,杜甫在《北征》中就呈现了从大自然汲取生机、以复苏悲剧性心灵的体验。诗中先写闻见: 在弃官飘泊西南的岁月里,杜甫从大自然汲取生机的体验,越来越具有经常性、自觉性。杜甫在成都,获得一段难得的安宁生活。但是,由唐室政治失道和安史之乱而来的忧患意识,并没有从杜甫心中消失。《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便是凸出证例。然而,杜甫成都时期大量出现的自然诗(山水田园诗等),意境圆融澄明,风格清新优美,比较此前此后时期诗的意境之悲壮苍凉,风格之沉郁顿挫,显然不同。这,除了成都时期生活安宁的原因之外,便与杜甫经常从大自然汲取生机的体验关系甚深,与成都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天地自然亦有不解之缘。 杜甫在草堂,作《江亭》诗云: 当杜甫敞开心灵,默默体验自然,与自然相沟通时,乃是从自然大生命汲取心灵的生机,以自然之道来鼓舞精神生命,因此逐渐地、终至全然排遣了苦闷(从前诗的“排闷强裁诗”到后诗的“客愁全为减”),复苏了心灵,他欣喜地体认到,大自然才是自己生命的归宿(“舍此复何之”)。 杜甫草堂诗《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极美。第五首: 在杜甫充满忧患的一生中,也有涌自生命深处的大欢乐。闻收复河南河北时的欢“喜欲狂”,与成都春夜喜雨时的欢天喜地,浣花溪畔沉醉春风时的“颠狂”“欲死”,皆是永远感人的美丽瞬间。其中前一种欢乐,是来自祖国的胜利。后一种欢乐,则是来自从大自然汲取生机。人生谁不向往欢?杜甫同样是人,同样向往欢乐。“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少年时代的杜甫,本是一片天真烂漫欢欢喜喜。可见杜甫并不是生来就想过忧患日子,写沉郁的诗。杜甫只有一点不同于别人,就是他比别人具有更加深厚的同情心,更加深厚的终极关切与现实关切,关切道与人类,关切天下有道(这是终极关切的落实,也是两大关切的合一。终极关切要与现实关切结合而不能孤悬,这是中国哲学的特征)。杜甫投入自然,纵身大化,并不是要把苦难的人间忘掉,而是要把悲怆的心灵复苏,更有力量地面对现实,更好地生活下去。这是人生的一种绝大艺术。即使对于人生并无忧患的读诗人,杜甫自然诗也仍然是富有价值的。德国诗人荷尔多林写有这样的诗句,“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之上。”8可以接着讲:人生充满劳绩,但是只要自然在,爱心在,诗意就与人生同在。这是杜甫成都时期自然诗的一份启示。 杜甫晚年诗(夔州诗与湖湘诗)甚至更值得注意。杜甫晚年所承受的时代忧患更深,他的生活更加艰难孤独,身体也更加衰老多病。与此同时,杜甫更加自觉地、经常地亲近大自然,潜心静气地,长时间地体验大自然。他从大自然生生不已的生命和行健不息的运动之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精神的生机,滋养着心灵的复苏与更生。杜甫晚年诗从大自然汲取生机的意境,比较成都诗,往往更深沉,更苍凉。 在夔州,杜甫经常体验着大自然的生机流行。 《续得观书》: 《云》: 《暇日小园散病》: “苏”这个字,杜甫晚年诗最爱使用。其涵义深远,耐人寻味。“苏”,有复苏更生之意。杜诗常用“苏”字表示从肃杀(自然)、忧患(人生)、忧伤(人心),到复苏更生(自然、人生、人心,或兼而有之)的深刻转变。 《建都十二韵》:“苍生未苏息,胡馬半乾坤”,《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济世宜引英俊人,黎元愁痛会苏息”,两“苏”字,即是表示从忧患(人生)、忧伤(人心)到苏息、复苏的转变。 《续得观书》:“时危草木苏”,与《清秋》:“高秋苏肺气”,《江汉》:“秋风病欲苏”,三“苏”字,则皆是表示由于从大自然汲取生机,自己的身心获得复苏。 杜甫日复一日地沐浴着太阳的恩惠,体验着力量神奇的阳光。 《晓望白帝城盐山》: 杜甫一夜又一夜地体验月亮的升沉运行(《月三首》第三首“必验升沉体,始知进退情”),甚至彻夜不眠地体验深夜月出照见宇宙的那一瞬间。《八月十五夜月三首》、《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这一组诗的标题,表明了杜甫连续三个夜晚对月亮的密切关注。《月》、《月三首》等诗,则表现了他一次又一次对月亮的彻夜的深刻体验。这一系列月亮诗的密集出现,在中国诗歌史上是并不多见的值得注意的现象。 《月三首》第二首: 《月三首》第三首: 在夔州时期,对于杜甫来说,每一次月出,都感受到一种新生般的体验。多少次的月出,构成一种生生不巳的体验。 《月》: 这两句诗高明的比兴艺术,是意义默示在形象之外,成为韵外之致。《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杜甫诗艺,与庄子哲学神理相合。 这两句诗富于深远的意蕴,因而也就富于深远的感动力量,以致深深感动了三百三十年后的苏东坡。遭受政治迫害被贬请在惠州的东坡,写下了,《江月五首并引》,东坡在引言中说:“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殆古今绝唱也。因其句作五首,仍以‘残夜水明楼’为韵。”11不仅如此。杜甫这两句绝唱,更深深感动了九百馀年后的王夫之。杜甫的心灵承当着盛唐文明毁于安史之乱的历史文化悲剧,王夫之的心灵亦承当着如顾炎武所说“亡天下”12即传统文明亡于异质文明的历史文化悲剧。从事反清复明运动失败后藏身衡阳的王夫之,写下了《读文中子》二首,其中第二首是: 《江汉》诗,是杜甫出三峡后飘泊湖湘时期的代表作: 《江汉》诗,是杜甫长期以来一条心路历程的总结,不仅诗中所写的天地日月,是他格外亲切的对象(参前揭夔州咏日月系列诗),而且诗中所写的身心复苏,亦是他格外熟悉的体验(参前揭杜甫诗爱用“苏”字)。《江汉》诗,标志着人比悲剧命运更强、更高的精神境界。 《次空灵岸》: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酬郭十五判官》: 杜甫从大自然汲取生机、以复苏悲剧性心灵的境界,是对中国天人合一哲学的一个发展,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哲学,包涵三层核心意义。第一,人类生命起源于自然(这是起源论层次)。第二,人类本性根源于自然之道(这是本体论层次)。第三,人类生活与自然不可分,万物是人类的朋友,人类应当参“赞天地之化育”(《中庸》。这是存在论层次)。现代生态学,可以与中国哲学的这一层意义相会合。杜甫所体验的境界,建基于中国天人合—哲学的第一层次,包括其第二、第三层次,但不能简单地划归于其中某一个层次,可以说是天人合一哲学的一个新层次。孔子所讲:“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论语·雍也》)庄子所讲:“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庄子·知北游》)皆表 示大自然使人欢乐,但并未表示当人处于忧患,经过大自然的支援,使人克服忧患,达到欢欣鼓舞。《易传》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卦·象辞》)尤其是讲:“乐天知命,故不忧。”(《周易·系辞上》)。此处天、命,均指自然之道。)可以说,是潜在地包涵着但并没有明白地表示出人从自然汲取生机、复苏忧患中的心灵的意义,没有明白地表示出:忧患→汲取→复苏的过程。因此之故,杜甫所体验和揭示的境界,是对中国天人合一哲学的一个发展。 中国自然诗的产生,是在晋宋之际(公元4至5世纪之间)。中国自然诗的主要题材是自然美,核心意义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是人安身立命于自然(田园诗),和向自然求精神的自由解放(山水诗)。西方的自然诗的产生,则是在19世纪14, 比中国自然诗的产生,要晚出14至15个世纪。西方自然诗最有代性的诗人是英国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其自然诗的核心意义是“一种神秘的泛神论,一种对自然神的深奥感受。”15西方自然诗在自然美为主要题材上与中国自然诗相同,但是在核心意义上则与中国自然诗有所差异。在杜甫以前,只有陶渊明达到了中给自然诗天人合一境界的最高成就。但是陶、杜走向天人合一的道路却并不相同,陶、杜诗中天人合一境界的内涵也有所差异。渊明一致最终脱离黑暗时世(政治社会),便一直回到了自然的怀抱(同时也保持了关切现实的书生本色)。而杜甫则是一面始终不脱离艰难时世(即使处于政治社会边缘),一面与大自然保持息息相通。因此,陶诗的天人合一境界,主要是业已超越忧患、达成圆融自足的境界,而杜诗的天人合一境界,则主要是始于忧患心灵、经从自然汲取生机、达到复苏心灵的境界。 比较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怀古田舍》),“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与杜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俗薄江山好,时危草木苏”,“一重一掩吾肺腑,山岛山花吾友于”,足可体会其中消息。陶、杜的异同,丰富了中国诗天人合一的哲学—美学境界。 杜诗表现从大自然汲取生机,使盛唐诗的自然意象美,具有了新的韵味与内涵。在盛唐诗中(包括王孟山水诗派、高岑边塞诗派、李白诗),自然意象美意味着人健康开朗的情感精神 。它所反映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乃是一种平常状态的融洽。这种融洽的本质,在于人的健康生命与自然大生命之间具有同一性。人在这种状态从大自然的所得,好比锦上添花16。而杜诗中的这类自然意象美,则蕴含着人对大自然的特殊感情,对悲剧命运的克服精神。它所反映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乃是当人处于悲剧性的非常状态时,人与大自然生命攸关的深刻联系。人从大自然生生不已的生命和行健不息的运动中,源源汲取生机,使自己的心灵乃至整幅生命获得不断的复苏更生,人在这时从大自然的所得,好比雪中送炭。 最后,借用中西哲人两段意义相通的言说,作为本文的结束: “诗乃天地之心也。”17 “艺术的本性是诗。诗的本性却是真理的建立。”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