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了这么多杜甫的经历,其实都是为了回来再讲刚才说到的《曲江二首》中的那一首诗:“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杜甫他一直想致君尧舜,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做谏官的机会,就天天给皇帝上奏疏上忠告。可是哪个皇帝愿意天天听人家指责自己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更何况朝廷中充满了种种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矛盾斗争。自从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王朝就一天一天地走向衰落,这是难以挽回的。杜甫本以为在朝廷中有了一个位置就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那种失望可想而知。所以他才一个人跑到曲江边上去喝酒,才对曲江的春色有感于心而写了《曲江二首》。杜甫的诗之所以好,不是你空空的一看就说他好,是要你真的了解他才能够体会他的好。“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你注意这些词的结合。一般人是在闲暇的时候或者和朋友聚会的时候才饮酒,而杜甫他是“朝回”,刚刚下了朝就去饮酒。要喝酒但是又没钱买酒,就把冬天穿的厚衣服都典当出去,而且是“日日”如此,每一天下了朝都要来到曲江江边喝到尽醉方休。这“朝回”跟“尽醉”是很强烈的对比。以杜甫那“致君尧舜”和“窃比稷契”的理想,以杜甫那“许身”的执着,如果他不是非常失望,如果他不是无可奈何,他为什么要天天这样做?“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是说,后来连衣服都没得当了就只好赊帐,“寻常”是很短的距离,走上几步就会遇到债主,说明曲江边上的酒铺子都被他赊遍了。人生苦短,我杜甫“四十明朝过”,已经是“飞腾暮景斜”了,还能够有多少年去完成我致君尧舜和窃比稷契的理想?对“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两句,很多人只是欣赏它对仗的工整和叠字的自然,但这两句的好处实在不仅仅在于它的技巧和形式,那里边有杜甫在失意的悲哀中对春天的无限爱惜,有他自己的不快乐与不和谐的情绪对大自然的美丽与和谐的生命的反应。杜甫对春天生命的感动是非常强烈的,现在他其实还不算老,可是直到后来在他晚年经受了更多挫折之后,他还曾写诗说,“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他之所以怕看见春天,正因为他对春天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对春天爱得那么强烈,他怕他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生命和春天共同度过了。所以现在他说,你看那在花中飞舞的蝴蝶和点水的蜻蜓,好像是知道我的悲哀而特意用它们美好的姿态来安慰我。但是我还可以和它们共处多久?所以他说“传语风光共流转”,我就希望传一个话给那春天的风光,请它不要急于离开我。但春天的风光能够永远留下吗?他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请再陪伴我一会儿吧,不要这么快就抛弃我而去,是“暂时相赏莫相违”。这里边,有杜甫多少深厚的感情还不说,还有他多少不肯放弃的志意!在他写了这些诗之后不久,在乾元元年的五六月间,他和房琯、严武等就先后被贬出长安了。 刚才我说过,人对于外界景物的认识可以分成几个不同的层次,第一个是感知的层次,第二个是感动的层次,第三个是感发的层次。感发,就是让你感动之后内心之中有一种兴起和发扬。所谓诗的感发其实就是人心之动,是诗让你的心活起来。这时候你所感受的就不只是这首诗本身所写的那一点点感情内容的感动,而是让你自己对你的生命有所珍惜,对你的精神有所提升。有的人所描写的景物就只是他的一种感知,这与杜甫是完全不同的。我刚才也说过,《杜诗详注》里在讲“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两句时引了两句晚唐人的诗“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来做对比。这两句是说,一条白鱼从水面跳出来,就好象在白色的绸子上抛起一条白玉的尺;一只黄莺鸟在柳条间飞来飞去,就好像一条黄金的梭子在丝线之中编织。这个是什么?这只是感知,只是你一个摄像的镜头,没有人,没有心灵,没有精神,没有感情的活动在里边。纵然你写得再美,它是没有生命的。而杜甫的诗,那里边实在是有生命的。 那天郑教授来访谈,问我在这么多古代的诗人里边你喜欢哪一个诗人呢?我是教诗的,从汉魏到唐宋,这么多诗人的作品我都教过,但我这个人比较开放,我认为他们各有各的好处嘛!我们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所以“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但是在“形诸舞咏”的时候每个人的性情禀赋并不一样,魏文帝曹丕在他的《典论•论文》中说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所以“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就算跟你最亲近的、最关怀你的父亲和兄长,都改变不了你天生来所禀赋的气质。我们现在举个例子,比如说写山吧,大自然中的山是大家都看到过的,很多人都写过山。杜甫也有一首写山的诗《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隔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们中国有五大名山,称为“五岳”,即东岳的泰山,西岳的华山,南岳的衡山,北岳的恒山和中岳的嵩山。这里是写东岳的泰山。“宗”是宗主,就是领袖。为什么称泰山为“岱宗”?因为它在五岳中最有名。而泰山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孔子称赞过它。《孟子》的《尽心篇》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生在河南,以前未见过泰山,但他从小就读《论语》、《孟子》,早就听说过泰山。“岱宗夫如何”的“夫”是一个语助词,表现一种说话的口气。“夫如何”,泰山还没有出现,作者那种期待的感情就写出来了。他说我一直在想像泰山是什么样子,今天真的来到泰山脚下了。它果然了不起,那一大片青苍的山脉绵延在齐鲁之间,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是“齐鲁青未了”。这开头两句,写出了未见到泰山之前的向往和既见到泰山之后的惊喜。为什么天地之间竟有这么美丽这么雄伟的泰山呢?“造化”,就是那创造天地宇宙的神灵;“钟”是凝聚,就是都放在一个地方了。他说这造化真是情有独钟,把天地间最美的灵秀之气都给了泰山了,是“造化钟神秀”。但这还只是一个整体的印象,下边他还要具体地描写泰山之高大,说它是“阴阳隔昏晓”。阴是背对太阳的,阳是面向太阳的。如果这山不那么高也不那么大,太阳一下子就都照到了。可是泰山如此高大如此广远,太阳如果在这边的话,那边就是背光,就是阴;这边是向光,就是阳。这边天已经亮了,那边天还黑着呢。“隔”,是说泰山的高峰简直能够分隔出大自然的阴阳昏晓。“荡胸生层云”是写登山。登到山上我就发现天上的白云已经一阵一阵地飘荡到我的胸前。“决眦入归鸟”是写望远。站在泰山上视野是那么广阔,那鸟儿哪怕是飞到了天的尽头你都能看得到。“眦”,是眼角;“决眦”就是睁大你的眼睛,好像把眼角都要裂开。这两句是对仗的,而且里边也有一种很灵活的句法的颠倒:是先有了“层云”,然后才飘荡到我的胸前;是为了看见那么远的“归鸟”,才拼命睁大眼睛。然而他先说“荡胸”和“决眦”,然后才说“生层云”和“入归鸟”。这也是律诗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一种错综凝练的句法。结尾“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会”,是将然之辞,他说等一下我一定要爬到泰山的最高峰,那个时候我向下一看,所有的众山就都匍匐在我的脚下了。这结尾两句,当然是受到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影响。这是杜甫早期的作品,并不是他最好的诗,可是你看他的那种气概,那种向上的精神,都蕴涵在里边了。——这就是杜甫所写的山。 我们再看王维所写的山。王维有一首《终南山》,其中也有对山的描写:“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太乙”,是终南山。王维说终南山这么高,都快接近上天的所在了;终南山这么广远,连绵不断一直到海角。他说我在登山的时候回头一看,白云已经遮住了我走过的路。前边远远的地方有一片青色的烟霭,可是我走到近前的时候,那青霭却不见了。我们知道,王维是个画家,他是用画家的眼睛去看山的。王维还有一首《送梓州李使君》,诗中描写山中雨后的景色说“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山里下了一夜大雨,第二天早晨一看,许多积水从树杪高处流下来,好像一层层的泉水一样。你看王维所写的,都是画家眼中的形象,他不像杜甫那么激动,他的好处是能够把山水写出一种“神致”来。杜甫则不同,杜甫写的是一种精神和气概。而且,杜甫从这种精神气概里边所表现的,是他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志意和理想。这两个人写诗的特点是完全不一样的。 由此大家可以初步了解什么是我所说的“象喻”。它不是西方所说的狭义的“象征”或“寓托”,它是有中国特色的,是把你的精神、感情、志意都结合在里边的一种写作的方法。刚才我说过,从我们对外物认识的层次来说,有感知、感动和感发这三个层次。那么,从我们所写的内容来说呢,也有三个层次,那就是感觉、感情和志意这三个层次。像王维所写的山,那是用画家的眼睛写他的感觉。像杜甫所写的山,那是把他的志意都写在里边了,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还可以再举一个李商隐。李商隐又不同,他写的是他自己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李商隐有一首《西溪》诗说:“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西溪”,是四川的一条水名。他说西溪水你每一天都这样潺湲地呜咽着流过去,你为什么要如此?这真是李商隐!他的《锦瑟》诗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人家五弦和七弦的琴、十三弦的筝、四弦的琵琶,弹出来音乐不是也很好吗?你锦瑟为什么要有五十根弦?那同样是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接下来他说“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我的悲哀还不是因为西溪两岸春天的花草都凋零了,而是因为那西下的夕阳已再也无可挽回。李商隐所悲哀的,是人世间那种无法挽回的消逝,这是他常写的感情。李商隐还有一首《昨夜》说:“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鶗鴂”,是杜鹃鸟。杜鹃鸟一叫春天就过去了,百花都零落了。李商隐说我知道春天要过去,百花要零落,我知道人世间这种无常是无可避免的。我所惋惜的是,为什么蜡烛还在燃烧的时候就被尘土遮蔽了?花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如果在它开放的短暂时间内风和日丽,那也算对得起它。可是为什么它那么短暂的生命还要遭受风吹雨打不被人认知不被人了解?他说,昨天晚上我站在西池凄凉的池水边,到处都是寒秋的凉露,那时候是“桂花吹断月中香”。大家都说月亮里边有桂树,桂树上的桂花是有香气的,可是在昨天那个寒冷的晚上,连月中桂花的香气都消逝了。“吹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摧毁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是感情,是李商隐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感情。 王维的诗写得很好,李商隐的诗写得也很好。然而,王维的诗很难说它有什么象喻性;李商隐的诗虽然有象喻性,但他所象喻的是个人的感情。而且,如果我们把“象喻”这个词的定义定得再狭隘一点的话,也就是说,不是只要一个物象能够表现一种感情就是象喻,而是你一定要在这个物象之中还表现了一种理念,那个才是象喻。——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如果按照西方对“象征”(symbol)和“寓托”(allegory)的解释,那里边是应该有一种理念性的东西。那么如果我们在“象喻”中寻求“理念”的因素,则李商隐所写的只是形象化的一种感情,他没有一个理念;而杜甫的诗常常是有一个理念在里边的,这个理念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诗歌内容的三个层次中第三个层次的“志意”。而且,杜甫的理念还跟南宋词人所写的那种赋化之词中的“寄托”不一样。南宋词人的“寄托”,是一种有心的寓托,是运用了人工思想安排的寓托。可是在杜甫诗中,他的物象之中所表现的理念是自然的感发,是杜甫的人格与志意的自然流露,是“有诸中然后形于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