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近代“同光体”作家常常被视为“顽固派”,其实是冤枉了他们。他们并不拒绝改革,也主张引进西学,他们只是反对完全用西学代替中学,仍然坚持以中学为本位,尤其是坚持中国传统道德的立场,这就是他们复古主义的依据。他们普遍采取一种保守中国传统文化的立场,力图打通中西古今,复兴中国文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爱国主义者,强调写诗要抒写自己的感受。他们在创作上有自己的特点,继承了古代文学“黍离之悲”的传统,达到近代很高的成就。 一 但是,处于清末民初社会更迭之际的“同光体”诗人的政治理想不是民主共和,而是君主立宪。当民国,建立之后,他们不能像梁启超那样顺应时代潮流,投身共和;而是像康有为那样坚持君主立宪,留恋大清。他们普遍采取一种保守中国传统文化的立场,力图打通中西古今,复兴中国文化。陈三立曾说:“吾观国家一道德同风俗,盖二百余年于兹矣,道咸之间,泰西诸国始大通互市,由是会约日密,使命往还,视七万里之地如履户闼,然士大夫学术论议亦以殊异。夫习其利害,极其情变,所以自镜也。蔽者为之溺而不返,放离圣法,因损其真。矫俗之士至欲塞耳闭目,摈不复道。二者皆惑,非所谓明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者也。君子之道莫大乎扩一世之才,天涵地蓄,不竭于用,傲然而上,遂滂然而四达,统伦类师万物而无失其宗。”他们固守中国文化的心态,由此可见一斑。因此,正确的说法是:“同光体”作家并不反对引进西学,但是他们反对完全用西学代替中学,仍然坚持以中学为本位,尤其是坚持中国传统道德的立场,这就是他们崇尚复古主义的依据。 于是,“同光体”作家对于“现代性”的态度就表现得颇为复杂,像福柯所说的那样,现代性是一种与传统断裂的态度,“一种使现在‘英雄化’的意愿”,这种“现代性”是不可能出现在“同光体”作家的身上,他们对于传统是太留恋了。但是我们也要注意一点,中国的现代化是与西方不同的,西方的现代化是原发性现代化,他们的文化传统并没有因为现代化而断裂,中国的现代化是后发性现代化,是在西方列强的挑战下被迫接受的现代化,“现代化”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意味着“西化”,这就意味着文化传统的断裂。对于这种文化上的“西化”,“同光体”作家是抗拒的,他们留恋中国传统文化,关注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承,把这看作是立国之本。沈曾植解释“专制”:“‘天动而施曰仁,地静而理曰义。任成而上,义成而下。上者专制,下者顺从。’《易纬》之言专制,非不美之辞也。不解近儒不为新学者,何亦畏此二字。”表面看来,这似乎是沈曾植在美化专制,其实不然。沈曾植是主张君主立宪的,并不是专制主义者,他坚持的是用中国自己的“专制”概念,而不是外来的“专制”概念,中国的“专制”概念不必屈从于外来的“专制”概念,反对文化的“西化”,这种反对不是说拒绝吸收西方文化,而是反对中国原有的文化语言变成西方的文化语言,这种坚持似乎是在争夺话语权,其实却是看到了语言对于文化的重要性,在坚持中国文化的传承。这种面对外来文化挑战的回应,有保留的吸收外来文化的态度,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反现代性”,也应理解为是一种对“现代性”的回应。它本身就具有“现代意义”。然而,对于后发现代化国家来说,“全球化”的经济发展,文化上的被迫“西化”却是必然趋势,这种回应也就显得软弱无力了。 “同光体”作家绝大多数都是爱国主义者,抗战爆发后,北平沦陷,陈三立绝食而死,就是一个例证。他们是中国最后一代士大夫,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忧生忧世。他们的政治立场既然站在改良派的一边,看到民国取代了清政府,接着外蒙独立,国土被蚕食,外侮不断,梁启超当初的预言不断被证实,他们显然也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凋零的趋势,无力挽回,心境自然是悲凉的。 他们的诗歌创作带有一种历史的苍凉感,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富于“家国之思”,调子是低沉的。陈三立曾经沉痛的感慨:“余尝以为辛亥之乱兴,绝义纽,沸禹甸,天维人纪寝以坏灭,兼兵战连岁不定,劫杀焚荡烈于率兽,农废于野,贾 于市,骸骨崇邱山,流血成江河,寡妇孤子酸呻号泣之声达万里,其稍稍获偿而荷其赐者独有海滨流人遗老,成就赋诗数卷耳。穷无所复之,举冤苦烦毒愤痛毕宜于诗,固宜弥工而寝盛”。这段话显示了同光体作家的特点:首先,他们对民初的时局是很悲观的,军阀混战,生灵涂炭,令他们感慨不已。其次,他们对于“同光体”诗人的创作,有着充分的自信,他们相信这些诗反映了这个时代,在艺术上具有很高的价值。最后,他们对士大夫的处境,深感无奈,他们无法改变时局,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对国事的沧桑感慨,也就常常转化为对个人命运的自伤自怜。 胡适后来在论述50年来的文学转变时,对宋诗派和同光体的探索,给予很高的评价。并将“五四”新文学的新诗创作,视为这种探索的继续。由此可见“同光体”在诗歌上的探索,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和地位。 陈三立做诗最忌模拟剿袭前人。陈衍说他“论诗最恶俗恶熟,尝评某也纱帽气,某也馆阁气”。他喜欢学习苏轼,黄庭坚,曾有“吾生恨晚生千岁,不与苏黄数子游。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勇气横秋”之叹,可见其推崇的程度。尤其喜欢学习黄庭坚的“不俗”,于是黄庭坚的押险韵,诗句生涩也就一起学来了,一时以做诗生涩奥衍著称。其实陈三立的诗作中,生涩奥衍的毕竟是少数,多数诗作还是文从字顺。陈衍说:“余旧论伯严诗,避俗避熟,力求生涩,而佳语仍在文从字顺处。”到辛亥之后,“则诗体一变,参错于杜、梅,黄,陈间矣”,也认为陈三立早年的好诗并不生涩奥衍,晚年的诗完全谈不上生涩奥衍。 沈曾植被称为“同光体之魁杰”,清亡后以遗老居上海,张勋复辟时被任命为学部尚书,著有《海日楼诗集》。沈曾植是当时王国维最佩服的学者之一,研究经、史,西北地理和南洋贸易,尤其是西北的历史地理,卓有成就,并且精通佛学、刑律、版本目录,书画。他将经学,玄学、佛学融人他的诗中,他的“三关”说的含义,就是要学六朝诗人,将六朝的玄学融入诗中,实际上也就是要将思想、学问与诗歌创作结合在一起,以超越前人。试看他将学问融入他的诗学主张中:“作诗必此诗,诗亦了无住。偶然眼中屑,构此空中语。六凿杂悲欢,七音迭宫羽。太虚谁点缀,流水无焦腐。笔汝亟来前,写我非云句。”提倡诗无定则,即兴而作,但是它必须有学养的积累,厚积薄发。沈曾植也有愤激于时事之作:“晚云千里至,病树百年枯。篾叟称经语,舟师警泽符。万方成一概,七日有重苏。鬼哭桥南路,谁施法食呼。”这是感慨上海的讨袁军攻打江南制造局七日,“十日之中,居民伤夷损失至重”。过去的历史,往往因为是革命,老百姓所作的再大牺牲仿佛也是应该的,就将这种牺牲从历史上抹去了。沈曾植的诗,充满对百姓的同情,为我们留下了一页真实的记载。 沈曾植的学问极好,诗歌创作也就难解,尤其是他喜欢用僻典。当时陈衍就指出:同光体分为两派,“其一派生涩奥衍,《自急就章》,《鼓吹词》,《铙歌十八曲》,以下逮韩愈,孟郊、樊宗师,卢仝、李贺、黄庭坚、薛季宜、谢翱、杨维桢、倪元璐、黄道周之伦,皆所取法。语必惊人,字忌习见。郑子尹珍之《巢经巢诗钞》,为其弁冕,莫子偲足羽翼之。近日沈乙庵、隙散原寅其流派。而散原奇字,乙庵益以僻典,又少异焉,其全诗亦不尽然也。”其实,沈曾植也有平易浅近的诗,如《奥侬曲》、《简天琴》,不过数量较少。 陈衍认为另一派的师承是:“为清苍幽峭,自《古诗十九首》、苏、李、陶、谢、王、盂、韦、柳以下逮贾岛、姚合,宋之陈师道,陈与义,陈傅良、赵师秀,徐照、徐玑,翁卷、严羽、元之范忡、揭俣斯,明之锺惺、谭元舂之伦,洗练而熔铸之,体会渊微,出以精思健笔。”其特点是:“字皆人人能识之字,句皆人人能造之句,及积字成句,积句成韵,积韵成章,遂无前人已有之意,已写之景,又皆后人欲言之意,欲写之景。当时嗣响,颇乏其人。魏默深源之《清夜斋稿》稍足羽翼,而才气所溢,时出入于他派。此一派近日以郑海藏为魁垒,其源合也。”把郑孝胥推为另一派的主要代表。 郑孝胥是“同光体”诗人中的能人,曾任内阁中书、同知。做过外交官,任日本神户,大阪等地领事,总理各国衙门事务章京。办过实业,任京汉铁路南段总办,官至湖南布政使。“简广东按察使,辞不赴。家于上海,约张謇,汤寿潜之流,设立宪公会,被推为领袖。时清室已下诏预备立宪,期以九年而成。孝胥多所陈述,一时舆论从而附和之,声誉益著。”辛亥革命后为遗老,在上海居住,在商务印书馆任职十余年。他在1923年到天津追随废帝溥仪,被任命为总理内务府首席大臣。“九·一八”事变后,参与经营伪满洲国,任总理大臣。成为汉奸后,他的诗便很少再有人提起。但在当时,郑孝胥的诗得到许多人的赞赏。林庚白晚年自负古今诗人第一,也认为“十年前郑孝胥诗今人第一”,可见他在当时的影响。 郑孝胥的诗中充满对人生的感慨:“人生类秋虫,正宜以秋死。虫魂复为秋,岂意人有鬼。盍作已死观,稍怜鬼趣美。为鬼当为雄,守雌非鬼理。哀哉无国殇,谁可雪此耻?纷纷厉不如,薄彼天下士。”没有生涩的句子,没有摹仿剿袭前人,在明白晓畅的句子里,其中似乎还夹杂了作者的调侃,然而却沉重地道出了作者对人世的感慨,对时局的悲观。郑孝胥居住在上海,然而 上海的大都市却让他越加感到孤独:“穷年刻意独何为,分付秋风为一吹。自欲登楼托疏放,难从倚市论妍强。淞江几曲潮皆满,好月连霄睡较迟。可笑希文肠太热,强持酒泪作相思。”面对都市的繁华,面对清朝统治的一去不复返,他的士大夫情怀只能是无可奈何的哀叹。陈衍说郑孝胥“三十以前,专攻五古,规模大谢,浸淫柳州,又洗练于东野。沉挚之思,廉悍之笔,一时殆无与抗手。三十以后,乃肆力于七言,自谓为吴融、韩惺、唐彦谦、梅圣俞、王荆公,而多与荆公相近,亦怀抱使然也’。郑孝胥自己认为,他的诗作得好的地方,“往往有在怅惘不甘者”。郑孝胥写得最好的诗是哀挽诗:“持论绝不同,意气极相得。每见不能去,欢笑辄竟夕。西州门前路,尔我留行迹。相送至数里,独返犹恻侧。小桥分手处,驴背斜阳色。千秋万岁后,于此滞魂魄。为君诗常好,世论实不易。梦中还残锦,才尽空目惜。”哀挽诗前人写得极多,极宜落入俗套。郑孝胥能另辟蹊径,回忆当年的难舍难分的情景,一步步写出自己的心理,自己的感慨.从称赞自己为石公写的涛很好,到感慨顾子朋死后自己诗才枯寂,从而刻画自己悼念朋友的沉痛心理,写出顾子朋逝世对自己心理的影响。这样的悼亡诗不落俗套,诗句看似平常,并不奇崛,表达自己沉痛感情的方式却非常独特,心理描写也极其细腻,在平常的字句中写出自己独特的风格,很不容易。 对于“同光体”诗,当时就有各种不同的评价,章太炎认为他们复古不够,南社柳亚子等人认为这是一群遗老的创作,代表了没落的清朝。后者为许多人所认同,大致成为近代文学史研究的主流,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有所转变。 也有诗评家极为推崇“同光体”,如写《兼于阁诗话》的陈声聪,“余尝评泊清同光间诗人,以为自宋以后数百年,诗之美盛,极于此际。盖玄黄剖判,风涛喧(兀豕),变风变雅之余,学者各尊其蕲向,而尽其瑰奇,一扫剽贼肤廓之弊,诗之境域寝广矣。然其后偏主清质,务以苦语相胜,流僻咀杀,亢极而衰,非主持风会之过也”。平心而论,“同光体”作家在诗歌艺术上,确实要超过同时代人。至于“务以苦语相胜”,其实是继承了中国古代诗歌从《诗经》以来的“黍离”之悲的传统,更增加了对传统中国文化失落的担忧。王国维自杀后,众人大多认为他是殉清而死,惟有陈寅恪在追悼王国维时说,他的自杀是殉文化,“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盛,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已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义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这个论述实际上通过殉纲纪把殉清和殉中国传统文化连在一起,陈寅恪之所以会得出这个结论,其背后是有着对他父亲陈三立的理解作后盾的。只是“同光体”作家的这一面,至今未被人们所认识,人们只看到他们是逊清遗老,没能理解他们在面临中国千古未有之奇变时,面对中国传统文化失落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