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派之形成,有赖于三种因缘:师承、地域和问题。因出于同一师门而学术观点相同,可谓之“师承性学派”;因出生或工作在同一个地域单元,导致学术观点相同,可谓之“地域性学派”;而“问题性学派”,则因为研究同一个问题,其研究旨趣、方法相同而导致学术观点相同,尽管没有地缘或人脉的联络,也可以形成一个学派。中国传统的学术流派,基本以前两种为主,这是由古代学术的传播方式所决定的。 先说师承性学派。儒、墨、道、法,都因为某一个思想巨人、学术领袖的创设私学,口耳授受,才至于支派流衍。那时的学术载体主要是简帛,大众不易获得阅读文本,文化传播、学术交流的渠道只能依赖于面对面的口耳传授。所以,一个学派实际上就是围绕着某个创始者的一群人,他们共同生活,共同讲习,孔子“应聘列国”时,身边带着一大群生徒。 有一种观点认为,先秦诸子与地域有着直接关系,例如齐鲁产儒家、三晋产法家、楚地产道家,等等。这是果而不是因,反证很多,例如,孔门弟子子夏到了中原,儒学便传到中原;澹台子羽到了楚地,儒学就传到南方。这充分说明,在文化交流极不便易的情况下,学术流派的形成还是靠单个的人,一个学术领袖到了哪里,以他为核心的学派就传播到哪里,而不是相反。 师承性学流之所以能够维系繁衍,是依靠“家法”或言“师法”的学术规范的约束,这在汉代经学中达到高峰。所谓家法,是指儒家经师们按照师门之法来解读和阐释儒经文本时,各自建立的学术传统。秦之后,西汉立五经博士,分别传授弟子,后来五经博士又扩展为十四经博士,以至更多。例如,伏生的《尚书》学分裂为欧阳、大夏侯、小夏侯三家,高堂生的《礼》学分裂为大戴、小戴、庆普三家。五经莫不如此。 之所以分裂,就是对同一经学文本又产生了新的章句释读方法。加上汉代的经今古文之争,学术派别的分别就更大了。举例言之,《仪礼·士冠礼》“醴于阼”,今文经写作“醴”,古文经写作“禮”。这两个字因音同可以互相假借,可是在这里意义差别极大——如果用醴,则表示在阼阶上先放好醴酒,行冠礼过程中要使用之;如果按照古文学派的说法,写作行礼的礼,那么此后行冠礼时便可能没有敬酒这个环节了。还有因为字形相近而产生的文本分歧,比如《士丧礼》中给死者戴在手上的決(类似于后世的“扳指”),今文学派读作“王棘”,而古文学派读作“玉棘”,二者材质完全不同,一字之差,意义万千。 这种靠家法维持的学术师承,对传统学术意义极大,应当给予充分肯定。例如,《春秋》除了传至今天的《公》《谷》《左》三家外,还有邹氏、夹氏传,《仪礼》还有庆氏学,今天都失传了,这使得后人对经学文本的解释,丧失了更多可能性。所以直到晚清,有些经学家们还在攻击郑玄“败坏家法”。中国传统学术中这种家法和师法的传统,并未完全中断,一直到清代乃至近代学术中,仍有存留。 再说地域性学派。学者们汇聚在某一地方,共同研究学问而形成一个学派,自古不乏,例如,战国时期的稷下学派,东汉晚年的荆州学派,等等。但是这两组学者群之所以能够聚合,都是由于政治的因素。稷下学宫是齐宣王三代君主蓄养的政治智囊团,其中学者研究的学问也不一致。荆州学派研究群经,虽然大都以讲《易》为主,但是明显看出这群人的学术旨趣均带有刘表的烙印,因为他们都是荆州牧刘表招致而来的。今天看来,真正的地域性学派,还是宋代以来比较鲜明。宋代的濂、洛、关、闽四大学派,非常著名。“道学宗主”周敦颐因在湖南营道(今湖南道县)的濂溪讲学,其学派被称为“濂学”;张载因在陕西关中讲学,其学派被称为“关学”;程颢、程颐兄弟因在洛阳讲学,其学派称为“洛学”;朱熹因在福建讲学,其学派称为“闽学”。前三个学派大致同时,朱熹稍后。 与此相同的地域性学派,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后半段特别多,例如宋代的金华学派(又称婺学,吕祖谦开创)、永嘉学派(“永嘉九先生”开其端,至南宋叶适集其大成,与朱熹理学、阳明心学鼎足而立)、永康学派(以南宋陈亮为代表)、湖湘学派(胡安国、胡宏、张栻等人为代表),明代的泰州学派(王艮及其弟子创立)、东林学派(顾宪成、高攀龙等人为代表),清代的浙东学派(又称浙东史学,以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为代表)、皖派(戴震、王氏父子等)、吴派(惠氏家族、王鸣盛、钱大昕等)、常州学派(以庄存与、刘逢禄为代表),等等。学派内的学者巨擘,往往是一个群体,这个群体创造的学风在一个地方可以存续几百年。如宋代的婺学至明代仍有影响,湖湘学术至清代仍有影响。 地域性学派之所以出现,并影响深远,原因有二:第一,纸张、雕版印书等学术载体的改变,使得依赖于口耳相授的学术传承方式发生了改变,于是面对面的师承关系,对于学派的决定性作用趋于淡化。第二,书院制度的兴盛,使得学术的传习有了固定的场所。士大夫们以书院为大本营,传播和交流学术,修身培德,批评时政。这些书院能够做到与现实名利、官场政治保持距离,坚持自己一派的独立见解,这便有利于学派的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