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外界景物的认识,可以分成几个不同的层次。第一个是感知的层次,例如我看到春花开了,我看到秋叶落了,那完全是一种感官的感受。第二个是感动的层次,是可以触动你的感情。例如陆游有一首怀念他妻子的诗说:“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独吊遗踪一泫然。”这首诗我们读了会被它感动,但这只是为陆游本人的爱情悲剧而感动,它不能够引起我们更多更远的联想。第三个是感发的层次,是在感知、感动之后还能够引发一种联想,引起一种生生不已的生命。我现在讲杜甫的一首诗来说明这第三个层次。杜甫写过很多首曲江的诗,其中有《曲江二首》写到曲江江边春天的景色。我们看《曲江二首》中的第二首: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里边写到在花丛中穿飞的蝴蝶,写到在水面上点水的蜻蜓。这不是景色的描写吗?杜诗有很多注本,其中有一本是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在《杜诗详注》里边就引了宋人叶梦得对“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两句的批评,说这两句虽然描写很细致,但“读之浑然”,“不碍气格超胜”,说倘若“使晚唐人为之,便涉‘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矣”。同样是景物的描写,晚唐人的那两句为什么就不好?杜甫的这两句为什么就好?因为,“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两句不仅仅是感官的感知,它结合有杜甫精神上心灵中很多很多的东西在里边。而这些东西,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够说明白的。杜甫之所以难讲,是因为讲杜甫有很多东西必须从头说起。我当年在台大讲杜甫,那是一年的课,可以写一本杜甫的专书。我从杜甫的家世、杜甫的生平一直说下来,大家就对杜甫有了一个整体的认识,从而也就对杜甫的诗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而现在用这么短的时间来说杜甫,真是从何说起,应该讲的太多了。清人的诗话里就说过,说读杜甫诗“十首以下难入”——你至少要读十首,否则根本不能够读进去。而读李白的诗,是“百首以上易厌”——读得太多了就发现李白的诗怎么老是这个样子啊?所以,你要懂得杜甫诗的好处,没有别的办法,你一定要多读而且要结合他的生平来读。 杜甫的家世,他自己说从他的远祖杜预以来一直是“奉儒守官”。也就是说他们家一直尊奉的是儒家传统,一直是为朝廷服务的。他的远祖,晋朝时代的杜预,曾经以功业被封为当阳侯,而且杜预著有《左传集解》,既有事功又有著作。杜甫的曾祖杜依艺、祖父杜审言、父亲杜闲,都是奉儒守官之人。而杜甫也在诗中写过他自己的志意,他说:“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杜陵在长安附近,那里是杜甫的祖先住过的地方。杜甫在唐玄宗开元23年参加过一次考试,没有考上,因此他自称布衣。他的祖上奉儒守官,可是他却没有朝廷的功名,是个布衣的一介平民,所以说“老大意转拙”。——古代的“士”与现代的知识分子在概念上已经不同了。现在的知识分子可以学文也可以学理,还可以学工,学电脑,学种种不同的专业,社会上有许许多多的职业可供选择。可是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是做什么的?孔子说,“士当以天下为己任”。古代的士人读了书只有参加科考出仕做官,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所以从小就只有这样的志向。但杜甫说,“许身一何愚”。什么是“许身”?韦庄写过一首小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这是说一个女子出去游春,看到游春路上的许多年轻人,她说,这些年轻人中有哪一个是真正风流多才的?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我愿意许身嫁给他,一生一世就永远跟随他了。在古代,一个女子如果不结婚就等于没有完成她自己,女子是一定要许身的。许身者,就是“将身嫁与一生休”,把一生一世都交托给一个男子。而杜甫也要“许身”,他许身许给谁了?是“窃比稷与契”。窃是私下,杜甫说我私心自比的是要做稷和契。“稷”是后稷,后稷在舜的时候教人民稼穑,使得天下每一个人都可以吃饱。“契”也是舜的大臣,是掌管民治的,他使天下每一个人都能够安居乐业。杜甫在另外一首诗里还说过,他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我要使我的国君能够成为尧舜那样贤圣的国君;我要使现在这种败坏的世风转变,恢复当初的淳良和美好。可是,杜甫参加科举考试没有考上。到他40岁的时候,他就非常焦虑。因为《论语》上说过:“后生可畏。”又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年轻人是前途无限的,可是如果你已经活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一点点成就,那就难以有成了。所以,杜甫在他40岁那一年过年的除夕夜就写了两句诗说:“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这杜甫诗真是写得好!人应该三十而立啊,到四十岁就应该有所完成了。杜甫说我“四十明朝过”,就算我再有飞腾的才华,再有飞腾的理想,也是暮景西斜了。杜甫到40岁连一个进士还没有考上,他的致君尧舜的、窃比稷契的那一份理想,怎么样才能够实现?怎么样才能够完成? 所以杜甫就怎么样?说到这里我先说说孔子,因为杜甫是儒家的嘛!我们上一次讲诗歌吟诵,说是在中国古代周朝的时候,列国之间在聘问和朝会时都是要吟诗的。我吟一首诗,你吟一首诗,都是以诗歌相问答。孔子的学生跟孔子谈话有的时候也非常妙,虽然不吟诗,但都是用的比喻,用得非常好,也有一种诗的韵味。有一天孔子的学生子贡就去问孔子了,说:“有美玉于斯,韞匵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如果有一块美玉在这里,你是把它放在一个盒子里面藏起来呢?还是等到一个好价钱就把它卖出去?这子贡他要问孔子什么?他要问的其实是:老师你要不要出去做官啊?如果有人找你出去做官你做不做呢?你想,这些话都不好直接说出来,所以他就用这种诗的语言。孔子这个老师也很妙,他回答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就是说:要买掉啊!要买掉啊!我就是等人出个好价钱去买掉的嘛!那么,怎么去卖呢?现在有很多年轻人想要出名,不是就要包装自己吗?也就是台湾所说的,先打出一个知名度来。杜甫当然也有杜甫的办法。在天宝十载的时候,唐玄宗举行了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南郊的三次典礼。杜甫就上了《三大礼赋》,其目的当然是要引起皇帝的注意。我们知道,“赋”这个题材是最适于歌功颂德的。杜甫在那三篇赋中对国家歌功颂德一番,皇帝一看当然高兴,于是就让杜甫去“待制集贤院”,并且“命宰相试文章”。这件事,杜甫始终记在心上。后来杜甫一生漂泊流离,老死在路途之中,当他老年流落贫困的时候,还曾经有几句诗写到当年的际遇说:“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莫相疑行》)他说那时候皇帝亲自给我杜甫一次特别的考试,在中书堂有那么多集贤院的学士都包围在我的周围看我写文章。想当年我的文章辞采是曾经感动了天子的,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为世所用,而且饥寒交迫。——杜甫的一生经常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像他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的时候,曾经在冬天的冰雪寒风中到山上去挖黄独的根来充饥:“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同谷七歌》)满山大雪,穿着连小腿都盖不上的破旧百结的短衣,在山上挖了一天什么食物都没挖到,拿着长鑱回到家里,对妻子无话可说,只能静静地听孩子们饥饿的呻吟声。杜甫是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他的一生都记录在他的诗里,要了解杜诗只读一两首远远不够。我现在只能对杜甫做简单的介绍,大家回去还是要多看杜甫的诗。 我曾说过,作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是外界的景物情事使你感动了所以才要写诗。外界景物当然时时不同,而人的内心就更是不同了。杜甫的感动就是杜甫的感动,杜甫所写的诗就是杜甫的诗,和其他人的感动、其他人所写的诗自然不同。你看杜甫,他一心想要致君尧舜,一心想要窃比稷契。他献了好几篇赋,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官职,就发生了天宝的变乱。唐玄宗逃到了四川,而长安城就沦陷了。杜甫想要到灵武去追随当时在灵武即位的玄宗的儿子肃宗,半路上被安史叛军捉住,把他押回到长安。后来他冒险逃出长安投奔到肃宗所在的凤翔,途中真是千辛万苦,九死一生。那情景和心情,他自己在《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诗中说,“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在《述怀》诗中说,“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这在当时一定也感动了肃宗,于是就给了他一个“左拾遗”的官职。杜甫原先做的“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只是管理朝廷卫队兵器仪仗的一个卑微的小官。而“左拾遗”是谏官,“拾遗”的意思就是:朝廷有了过失,有了忽略的地方,有了做得不完美的地方,你要把那些缺失都拾起来,以便朝廷弥补。也就是说,谏官的职责就在于给皇帝提意见,指出他的疏漏。而在那国家多事之秋和刚刚收复长安之际,安史之乱还没有平息,朝廷存在着多少严重的问题和多少需要提起注意的事情!那么,杜甫现在做了谏官,他就想要尽他的责任。杜甫有很多首诗记载了他回到长安任左拾遗这一段时间的情形,有一首诗的题目是《晚出左掖》。“左掖”就是“左省”,即“门下省”。唐朝的中央政务机构分“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左拾遗属门下省。杜甫说他每天下班很晚,是 “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谏草”就是谏疏的草稿。写完了谏疏之后关起门来把草稿烧掉,不让别人知道,这是表示我指出你的错误是希望你能改正,而不是要宣扬你的错误。这个与发表不切实际的议论以哗众取宠是完全不同的。每天人家都下班了他不下班,人家都走了他还写谏疏,写好以后把草稿烧掉,等到他骑着马下班回家时已经是“欲鸡栖”,都到了鸡上窝的时候了,就是说天都黑了。而且他不但晚上干到这么晚,有的时候还在办公房值夜班。他在一首题为《春宿左省》的诗中说:“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金钥”是开大门的钥匙,“玉珂”是马上的饰物。他值夜的时候总是不能安心睡觉,总是不断地听一听大门有没有开门的声音,听一听外面有没有朝官上朝的车马声。为什么如此?就因为明天早晨他又要给皇帝递一封谏疏。“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疏。他只盼着天亮上朝赶快把谏疏递上去。所以这一夜都睡不安稳,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些值班管铜壶滴漏的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要开宫门了?是不是该上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