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能在商业经营中获取巨额利润,一来是资本雄厚、巧于算计,二来也离不开违法、半违法手段的使用。 这里不能不说说盐引获利的事。小说第四十八回,来保从京城回来,带回蔡京向朝廷新奏七件事的邸报(即有关朝廷所发信息的抄本)。其中第三件是关于改革盐政的建议,来保对此解释说: 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到好趁着蔡老爹巡盐下场,支种了罢,倒有好些利息。 食盐是百姓生活刻不能离的饮食调料,因主要取自海水(也有井盐、岩盐等),易制易得,故经营食盐是一本万利。历代官府都垄断其利,实行食盐官卖。即如明代,就由户部尚书直接监管盐政,下设都转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还不时委派专门的御史巡视。来保带回消息说“蔡状元见朝,已点了两淮巡盐”,即指曾受西门庆热情款待的状元蔡蕴被任命为两淮巡盐御史。 盐政在明代与边备关系密切,所得款项主要用于边防武备开支。具体操作方法,是政府鼓励富商大户交粮纳款,以换取“仓钞”;再按仓钞发派“盐引”——盐引是运售食盐的许可证。无盐引而经销食盐,属于贩“私盐”,要受法律严惩。 但是由于盐政的败坏,商人纳粮后,手握仓钞却支不出食盐,导致仓钞不断贬值,几乎成为废纸。这大大影响了商人纳粮的积极性。书中叙述蔡、韩所奏盐政改革一事,虽以宋代为背景,却是对明代某一时期补救盐政措施的影射。其中规定握有仓钞者可派给盐引、赴场支盐,虽非全额支给,但毕竟有了松动。这给西门庆带来可乘之机。 就在不久前,西门庆与亲家乔大户共纳仓钞三万,按朝廷的新规定,此次可派盐引三万。——我们很难为西门庆的三万仓钞估价。因为仓钞最初一“引”值银半两,但由于不断贬值,最低时降至七分,仅为原官价的百分之十二(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西门庆、乔大户手中的三万仓钞也应是贬值后的证券,估值两三千两,已不算少。 那么三万盐引又价值几何?一“引”盐的标准重量为四百斤,又因时间、地域的不同而有所浮动,多的可达五百五十斤,少的只有两百斤。至于盐价,也随时间变化而有所升降。据记载,嘉靖初年南京一带每吨食盐零售价为白银二十五两至三十两,合每斤一到二分,在当时算是很高的(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西门庆所支食盐,即使按此价格一半计算,再打折支取,仍值白银两三万两。这从后来韩道国、来保用此款趸来价值三万两的绸缎货物,也可换算出来。 几千两的投入,一转手便获利万两,其中关键,当然是蔡御史的帮忙。明代盐政的弊端之一,便是支盐难。当时人记述说:“商人支盐如登天之难……有守候数十年老死而不得支者,令兄弟妻子支之。”反之,“势要支盐如反掌之易”(朱廷立:《盐政志》)。《明史》也说:“当是时,商人有自永乐中候支盐,祖孙相代不得者。”——因此,若朝中无人,手握盐引的西门庆即便赶上盐政改革的时代,仍难迅速支盐、套现。 蔡状元跟西门庆是“老交情”了。此人名蕴,号一泉,是权臣蔡京的干儿子。当年经蔡京的管家翟谦介绍,曾到西门庆家“打抽丰”(也叫“打秋风”,即假借各种名义向人索取财物),西门庆热情款待,慷慨资助。此次,他荣任巡盐御史,到扬州上任途中,再次来到西门庆家,这正中西门庆下怀。西门庆不惜重金摆宴召妓,款待蔡御史,乘机提出了支盐请求: 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那,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什么打紧!……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 紧俏商品上市,时间是非常关键的。早十天、晚十天,价格大不相同。西门庆正是靠着结交官员、变相行贿等手段,早早支出食盐,运到湖州、南京发卖,得了个好价钱,获利十倍。这正合“势要支盐如反掌之易”的历史记录,是明代盐政败坏的一个活案例。在这个案例中,西门庆交通官吏,颇有点迫不得已。作为商人,他本身也是受害者,不得不走门路、想办法,减低损失,实现收益。假使盐政衙门严格履行职责,西门庆本来无须如此。 不过西门庆在商业经营中偷漏国税,却是不折不扣的违法行为。 明代征收商业税的机构叫钞关,嘉靖时全国设有七个钞关,分别是杭州附近的北新关、苏州附近的浒墅以及扬州、淮安、临清、河西务、九江等处。小说里就不止一次提到临清钞关。第五十八回,韩道国从杭州购置一万两银子的缎绢货物,直抵临清钞关,派手下人来向西门庆报信。西门庆马上写了一封信给钞关司职官吏钱老爹,附上五十两银子,求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待韩道国回来,西门庆问及此事,韩道国说: 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得重重买一份礼,谢那钱老爹。”(第五十九回) 明朝的税制,大致为三十税一;货物品种不同,税金也高低有别。西门庆价值万两的缎绢货物,至少应纳税三百两;而经西门庆一番暗箱操作,伙计采取了谎报品种、瞒报数量等非法手段,结果只纳税三十两五钱银子。加上行贿的五十两及事后对钞关官吏的重谢,西门庆的花销不过白银百两。国家的税金损失,却达到二百两。 小说第六十回,来保的南京货物也到钞关,派人来取“车税银两”。西门庆又写了私人书信给钞关的谢主事,同时送上百两银子、“羊酒金缎礼物”,请求“此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依前例,这回的二十大车货物,至少漏税四五百两。——在这里,国家吃了大亏,税官得了小利,获利最大的,自然是西门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