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对《西游记》主题的解释有宗教主题说、游戏主题说、政治主题说、哲理主题说等多种说法,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的比较牵强,有的比较笼统,这里不再重复。本人在此提出一种新见,即成长与救赎的主题说,请学界指正。 一、英雄成长主题 对《西游记》主题的理解,必须牢牢抓住小说的主要人物和情节。小说主人公究竟是孙悟空还是唐僧?在前七回中毫无疑问是孙悟空,从他出生一直写到大闹天宫,后被镇于五行山下。第八回到第十三回写观音到长安物色取经人,引出江流儿,唐僧奉旨取经。在这六回中,唐僧才是一个重要角色。而从第十四回“心猿归正”起,一直到第一百回“径回东土”,尽管唐僧作为取经的领头人,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但整个取经故事都是围绕着孙悟空转的,取经的成败得失,全系于他一人。孙悟空无论在大闹天宫中,还是在西天取经中,他都是真正的主人公,是作为英雄形象出现的,作者也是这样认定的。第五十二回回目就叫“悟空大闹金兜洞,如来暗示主人公”,这里说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恰恰是孙悟空,由此可证。孙悟空是经过文人加工、民间集体创作中出现的英雄,不同于正史和正统文人笔下创造的帝王将相式的英雄。尽管经过宗教人士和文人的加工,带上了佛道儒的色彩,但孙悟空仍然是一个深深打上民间和神话色彩的草莽英雄的形象,日常性和神话性兼而有之。《西游记》的主题是英雄的主题,是英雄成长的主题。 孙悟空是典型的民间神话传说的产物,他无父无母,或者说天为其父、地为其母,因为他是“天地精华所生”,是从一块仙石里崩出来的。他是大自然的精灵,“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他求仙访佛,只是为了学个长生不老,跳出生死轮回,与宗教信仰无关。所以他拜的第一个师傅菩提祖师是,“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从此学会了“七十二变”和“筋斗云”,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再“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增加了自己的神力。尽管他已出家,却是“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当他在花果山安营扎寨时,在潜意识中已经有了抗上之心:“我等在此,或有禽王、兽王认此犯头,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对敌?”于是到人间傲来国兵器馆搜来了无数兵器,给徒儿们使,又大闹龙宫,向东海龙王“借”来了一万三千五百斤重的“如意金箍棒”供自己使唤。这里固然宣扬了他的神力,也刻画了作为草莽英雄的性格。孙悟空有点像欧洲同时期(16世纪)兴起的流浪汉小说(如法国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中的主人公形象,有点无赖,自由散漫,无固定职业,他应该能做任何性质的工作,却以智慧而非勤劳为生。就本质而言,他是卑贱低下的。他无忧无虑,接触三教九流,遇到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常能用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取胜。他往往能够做到悬崖勒马,不沦为真正的罪犯。罪行与轻度的卑劣行为之间的界线是模糊难辨的,然而他们总能加以区别,适可而止。一次过失之后,便消失在风尘道路的尽头,又从头开始。流浪汉在民间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孙悟空类似这种流浪汉的形象,同时又是民间神话传说中的英雄,而非等闲之辈。他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和“法天象地”的神通。孙悟空有了这等本事,便首先收服了兽界,再伏妖界。“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广交贤友”,与牛魔王等结为“七兄弟”,日逐讲文论武,实为群魔之首,妖界英雄(自供在水帘洞做妖怪时也或蒸或煮吃过人肉),自称兽类、“历代驰名第一妖”,乃“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自由自在身。但是世上没有这等便宜事,先是梦中阎罗王派小鬼来拘他,他干脆在生死簿上把自己和同类的名字一笔勾销,这倒好办,不过是“南柯一梦”-----梦里就解决了。但接下来事情搞大了,先是东海龙王到玉皇大帝处告状,状告妖仙孙悟空“弄武艺,显神通”,拿走了金箍棒、凤翅金冠和锁子甲,而且连谢也不谢,说声“聒噪”就走人。接着地藏王菩萨又告他强销死籍,于是玉皇大帝令太白金星招安。初上任时,他倒也尽心尽力,昼夜不睡,而且因为猴善御马,所以不出半月功夫,那千匹天马给他调理得“肉肥膘满”。但当他听众人说弼马温的官职根本不入流时,便怒火中烧,打出南天门,回花果山扯起“齐天大圣”的旗帜。至此孙悟空才是真正造反,欲与天界分庭抗礼。玉皇大帝见招安不成便剿,派了托塔李天王并哪咤三太子点兵收伏孙悟空。没想到孙悟空官逼民反,决心抗争,除非玉皇大帝承认“齐天大圣”的名号,否则就打上灵霄宝殿,“叫他龙床定坐不成”。一战而胜,另六个妖怪在他的鼓动下都自封“大圣”。玉皇大帝见打他不过,只得再次招安,给了他一个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的空衔,为他起了一座齐天大圣府,孙悟空才心满意足,欢天喜地,在天宫快乐逍遥。在这里,历代统治者对付犯上作乱者软硬兼施的策略,被玉皇大帝用上了。作者显然不无隐射,或者说在他的神话故事中援引了人间的惯例,这是很自然的,但不一定就是把孙悟空作为农民起义的领袖人物来塑造的。认为《西游记》如同《水浒》一样,表现了农民起义和受招安的主题,就过于坐实,局限了孙悟空作为神话英雄形象的意义,也缩小了小说的主题。其实孙悟空作为成长中的英雄,他必然经历了少不更事的顽童时代,在这个阶段上满足本我的需要就是一切。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指出,受快乐原则支配的第一种心理系统形成于婴儿期,其特点是顺从人的本能冲动,是绝对自由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习俗和教育的影响也逐步加深,于是人的本能欲望往往和社会道德、法律规定不相容,发现除了寻求快乐之外,还要能适应现实生活的要求。否则,不但不能得到快乐,反而要遭受痛苦。在这种现实原则的支配下,人发展起第二种心理系统。弗洛伊德的这个观点,恰好可以用来阐释《西游记》的英雄成长的主题。孙悟空在天上享受的是闲职的待遇,尽管没有实职,也算享福的了。猴喜群居,“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但毕竟不懂上界的规矩,叫他管蟠桃园,他却偷吃几千年才一熟的大桃,当他听七仙女说王母娘娘开的蟠桃大会竟没有他的份时,索性捣乱,把太上老君炼的仙丹如吃炒豆似的都吃了,又喝了许多琼浆玉液,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如在下界为王去也”,偷偷回到了花果山。此时的孙悟空就处在这样的以自由、快乐为第一需要的儿童期,接下来就遭到了现实原则的惩罚。玉皇大帝因他“假传旨意”调十万天兵天将二战花果山,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听说他“不尊法律”,也派惠岸行者相助。孙悟空固然神勇,战败十万天兵。与二郎神斗法,又不分胜负。最后是佛道仙三界联合作战,且使用了老君的“金刚套”这种暗器,才把孙悟空押至斩妖台上。然后就有了“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的一系列的情节。这些戏剧性的情节,一方面显示了孙悟空的英雄本色,一方面也揭示了现实原则的残酷严峻。在第七回中,孙悟空蹬倒了炼他的八卦炉,面对前来围攻他的三十六员雷将“全无一毫惧色”,在释迦牟尼如来佛的面前还敢说“玉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最终栽在如来佛的手掌心里,还不庄尊,撒了一泡猴尿。第六、第七回可说是《西游记》中最精彩的两回,写出了孙悟空的英雄本色,也写出了他的猴性十足。这种猴性也就是前人类性,甚至是以猴的面貌出现的人性。作者对孙悟空的定位是英雄、反叛者,是善恶集于一身。所谓“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即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既是他对孙悟空的看法,也是对人的看法。“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升”。作者对人性的看法是辩证的,对英雄的看法也是现实的。他认为人性是需要改善的,英雄也是需要磨练的。世无完人,英雄亦非圣人。所谓“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可以认为作者崇佛,认为只有佛才能普渡众生;而且佛教认为“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一阐提人(不信因果报应,断绝善根,极恶之人),皆得成佛”,“顿悟成佛”。在《西游记》里则演绎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在那个时代受佛教影响的民众和知识分子可谓比比皆是,并不奇怪。但我们也可跳开一步看,“西天取经”也是一种机缘和象征,给这个成长中的英雄以更艰难的磨练,也象征着英雄的成长。 在第七回中,孙悟空有一首诗回答如来佛的责问:“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师寻友悟太玄。练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显然,此时的孙悟空相信强者为王、皇帝轮流做,而且他认为自己就是强者,就是英雄,他要争这个先,改变自己卑贱者的地位。尽管显得狂妄自大,倒也道出了一种强者哲学,显出了历来出人头地者的英雄本色,孙悟空不过说得赤裸裸罢了。但是面对更为强大的统治力量,终于被压在五行山下,饥食铁丸,渴饮铜汁,且一压就是五百年,真是生不如死。整个前七回叙述的是孙悟空作为英雄的诞生、求仙、反叛、胜利和失败。 从第十四回“心猿归正”起,孙悟空的命运又发生了一次转折。即他从五行山下被放了出来,前提是跟随取经人做徒弟去西天取经,入佛门,再修正果。当观音事先与他谈判时,孙悟空甜言蜜语,大灌米汤,一口答应。这也是出于无奈,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后来他曾对慈云寺的僧人说过:“当年我做齐天大圣,因为乱了蟠桃会,被我佛收降,如今没奈何保唐僧取经,将功折罪。”但取经的日子并不好过,首先要听师傅的教诲、抱怨。一开始因为打死了几个剪径的毛贼,唐僧说他性泼凶顽,又翻他的老账,说他当年因为没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五百年前之难。“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便翻了毛腔,一个筋斗去了东洋大海向老朋友东海龙王发牢骚去了。后来听了龙王的劝,才回到唐僧那里,没想到唐僧骗他戴上了嵌金花帽,又乱念观音传授的“紧箍咒”,孙悟空哪里受过这种罪,嘴里答应听教诲,心上却怀不善,举起金箍棒要对唐僧下手,被唐僧又念了两三遍,只得死心塌地,抖擞精神,跟随师傅西行。其实一路上类似的与师傅的严重冲突还有许多次,他经常抱怨师傅“脓包形”、“忒不济”、“胆小”、“不识时务”。而师傅的毛病确实不少,比如好猜疑、耳朵根软、喜埋怨、婆婆妈妈、唠唠叨叨、不识贤愚,对孙悟空有时心狠手辣,不仁不义。最严重一次,就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段,竟至师徒决绝。《西游记》是把唐僧作为肉身凡胎来写的,而把孙悟空当作英雄来讴歌的。写他在取经路上,一路披荆斩棘,辅正除邪,冲锋陷阵,降妖捉怪,嫉恶如仇,无私无畏,敢作敢当,又足智多谋,忠心耿耿,知恩图报,乃“猛烈认真之士”,真正的一条好汉。但是与此同时,也写了他的许多缺点,如好卖弄、喜逞能,尊性高傲,虽宽宏海量,却好奉承,喜欢捉弄人、冲撞人、脏埋人,动不动大开杀戒。而猪八戒呢,缺点更多,如粗鲁村疏,好吃懒做(“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攒私房钱,挑拨离间、自作聪明、多说多话、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倒打一耙,动不动就打退堂鼓要散伙,想回高老庄去享福。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好色,说得好听一点,是怜香惜玉的情种。他原来是上界的天篷元帅,只因调戏月里嫦娥,被贬人间,在高老庄当倒插门的女婿,取经路上又常动凡心,为白骨精、蜘蛛精之类所惑。但《西游记》同样把猪八戒作为英雄来对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路上当“长工”,“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里可见民间作者的英雄观是日常化的,现实化的,而不是神圣化、概念化的。《西游记》作为一部表现英雄成长主题的小说,是特别适合用精神分析学中的三部人格结构理论来阐释的。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构成。“本我”是沸腾的大锅炉,无意识的结构部分,含有一切遗传的东西,一切与生俱来的东西,一切人体结构的内在的东西,因此首先来自躯体组织,由爱欲和破坏两种基本本能组成。“本我”的某一部分经过特殊的发展,产生了“自我”。它能在自身支配下发挥能动作用,是意识的结构部分,处在“本我”与外部世界之间。与“本我”不同,它是根据外部世界的需要来活动的。它的心理能力,大部分消耗在对“本我”的控制或压抑上。“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它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就是通常讲的“良心”,另一方面就是“自我理想”。“自我理想”是习俗教育的产物,它是以现实原则为基础的,它确定道德行为的标准。“良心”负责对违反道德标准的行为进行惩罚。“超我”的主要职能,在于指导“自我”去限制“本我”的冲动。这三部人格如统一平衡就构成了健全的人格结构,如果某一方面更强大,就失去了平衡。而在《西游记》中,采取了将原本属于一人身上的“本我”、“自我”、“超我”分配给几个人物。一方面将人格冲突拟人化,另一方面,通过人格冲突的外化,强化了英雄性格成长的艰难和复杂。猪八戒更多地表现了“爱欲”、“食色,性也”这一面,即“本我”的一面。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期间,主要是突出了“本我”中破坏力量方面,而天界的佛、仙、道三界则代表了超我的力量,代表了秩序。唐僧乃忠良正直志诚的君子,因此也更多地体现了超我,紧箍咒就是一种超我的武器。唐僧通过念紧箍咒不断迫使孙悟空的自我压抑自己的本我。当唐僧象征的超我变得极度严厉时,它折磨、羞辱、虐待可怜的自我,并以最可怕的处罚威胁自我。孙悟空与唐僧的冲突,就表现了自我与超我的紧张关系。但是从第三十六回“心猿正处诸缘伏,劈破傍门见月明”起,孙悟空与唐僧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即他不再仅仅是唐僧的助手,在不少场合下,还担当了规劝者的角色。他除了继续忠心耿耿地降妖除魔,还不断地开导唐僧,如说:“师父休要胡思乱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无事”;再讲一通阴阳学识,令唐僧“亦开茅塞”。也曾告诫师父:“你如今为求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嗅鼻;闻声音,惊耳;睹事物,凝眸;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西天见佛?”说得三藏默然沉虑,他后来对孙悟空也感激不尽,说:“贤徒,今番经此,下次定然听你吩咐”(见第五十三回)。尽管他想念紧箍咒时还是照念不误(直到第九十六回,一共念了18次)。这就表明,孙悟空渐渐地进入“悟佛”的境界,直至取得真经,才修成正果。第九十八回的回目叫“猿熟马训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写师徒一行登灵山时需过一顶独木桥渡过“凌云渡”,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但此独木桥又细又滑,只有孙悟空过得去,此时来了一只无底船,佛祖亲自撑船,一行人战战兢兢上了船,佛祖用力一撑,只见上流流下一个死尸,大家互相说“是你”,撑船的说“那是你!可贺,可贺!”这说明四人均已脱胎换骨,终成正果。这类似于许多英雄传奇和神话故事那样,其中的主人公为了实现一个崇高的目标,必须历尽磨难,与恶魔殊死搏斗,甚至死而复生,才完成自己的成长经历。这个崇高的目标可以是各种各样的,而在《西游记》中则表现为去遥远的印度(天竺)取大乘佛教的经典。在历史上,除了唐三藏外,还有许多宗教界人士不畏路途的艰险甚至生命危险去印度取经,他们的可歌可泣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取经这一具体的行为本身,而表现了人类为了追求真理不惜任何牺牲的精神境界以及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所以对《西游记》的主题研究应该跳出它的具体的取经故事和佛教外衣,看到它以神话的形式表现了英雄成长的主题和对战胜环境、战胜自我的英雄精神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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