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一套鲁迅先生的文集。那时,我以“黑五类”子女原罪之身读鲁迅,服膺的是伟大领袖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先生的评价,希望自己也能杀旧营垒的回马枪,一酬报国涓埃之望。但以自己涉世未深,伏案之功尚浅,先生的书到底读懂了多少,完全不敢自信。
30年后,我已年届花甲,在国学热的日子里,在《论语》解读之类可以以天文数字印行的岁月里,我沉下心来,把鲁迅先生的编年杂文集,从《坟》到《集外集拾遗补编》重读了一遍。对先生,不再是人对神的仰望,而是在聆听一位大仁大智大勇的哲人的心音,感受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精神遗训。
儒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之说固足令吾侪浩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堪当宏图大愿,但落实到个体生命,什么才是人生的真谛,应该为人类社会做点什么,鲁迅先生每有深刻的阐述。为人,既要做破坏者,又要做建设者;为文,当须有益于青年,有益于未来,有益于天下。“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踏倒他。”即使是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今天,我们也没有理由淡忘先生的谆谆教诲。
时下,有历史学家言之凿凿地声称:“既然我们打开书,我们的大文豪告诉我们,几千年的中国就是人砍人的历史,那今天我拿起刀来捅杀自己宿舍的同学,也并不是一个了不得的事情啊!”要鲁迅先生为马家爵杀人买单,这逻辑令人十分不解。愚以为“人吃人”与“人相砍”内涵不同何其明显,绝不能把先生对封建礼教和剥削制度的批判,与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混为一谈。更有甚者,这位历史学家还认为,“文革”时期红卫兵用暴力的手段来报复他们的长辈和老师,“片面的鲁迅教育”亦难辞其咎。真是“呜呼,鲁迅鲁迅,多少广告,假汝之名以行!”其实,对公理、正义、法律、强权、历史,先生时有论列,只可惜我们研之不深,误识多多。
关注国计民生,先生是先行者,也是殉道者。如环境保护,如今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而早在1930年,先生在《〈进化和退化〉小引》中就痛陈:“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到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亡羊当思补牢,我们能不由衷叹服先生的先见之明! 至于对当今文坛学界的泡沫涌动,学术失范,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大师帽子满天飞,愈没出息愈想不朽等现象,先生亦早已画好了众生相。谬托知己的,冒充导师的,沽名获利的,谋财害命的,想入非非的,大都可以对号入座。 四书五经,史家绝唱,魏晋风度,诗坛李杜,词苑苏辛,雪芹红楼等,作为震撼人心的学说,作为打动心灵的热情,作为人类狂激生活的宏大规模的自白,都不会是只领风骚数百年的匆匆过客,而是永远昭垂后世的思想结晶。鲁迅先生立于思想史文化史伟人之列,是当之无愧的。追思先生,虽身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多解剖自己,应该是做得到的,也是应该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