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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镜光线的最深处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8-0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黄帝铸镜和光学的世纪

     

    黄帝与印度首领西王母,当年在王屋山一带举行双边会谈,成了被许多典籍所记载的著名外交事件。尽管其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据《黄帝内传》透露,在会议结束之后,黄帝就铸造了十二面大镜,按月份依次使用。第一镜直径为一尺五寸,以后每月递减一寸。依此类推,第十二镜应只有三寸,已经到了玲珑可爱的程度[1]。黄帝还时常亲自在湖边磨镜,此后数千年里,那块磨镜石都光滑可鉴,不长野草[2]。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镜子,它的工艺可能来自西域,与天文学、历法、权力和国家管理有密切关系,但我们至今无法知道其原初的技术与功能细节。

     

    宝镜的材质与功能就这样在传说中逐渐完善起来。它最初可能由坚硬的玉石或铁矿石磨制而成,而后扩展到黄金、玻璃或铜铁合质,但考虑到镜面反射率、打磨工艺和制造成本的因素,绝大多数镜子必须用掺入锡的青铜铸造,因为这种材质更为柔软和易于打磨。它是光线的源泉之一,却要急切地超越光学反射的物理限定。它忠实地反射外部的物理空间,却在其内部制造了一个虚幻空间。整个世界都蜷缩在铜镜里,向黄帝及其臣民们发出永恒的微笑。

     

    华夏历史上只出土过少许铁质镜子,像流星一样出现在历史典籍和墓冢里,俄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的材质过于坚硬,只是铜荒时期的代用品,用以缓解铜矿石匮乏的危机而已[3]  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叶法善拥有一面铁镜,病人可从中看见自己脏腑里的垃圾[4] 另据《太平广记》载,前蜀的嘉王担任亲王镇使,在整理官署时得到一面铁镜,下边写着十三个篆字没有人能认识。让工人磨擦干净后,光亮得可以照见东西,把它挂在高台上,百里之内都能照见。他在铁镜里看见集市有人正在舞弄刀枪卖药,便把此人叫来盘问,此人辨称他只是卖药,并未玩弄刀枪。嘉王说:“我有铁镜子,照见你了。”卖药人于是不再隐瞒。他向嘉王要镜子看,镜子递过去之后,他竟然用手掌劈开自己的肚子,把镜子放进肚里,脚不着地地冉冉升起,飘然飞走,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5]。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能拥有神奇性的铁镜。它被肚子所吞噬,并且跟仙人一起飞翔,消失于历史的浓重阴影。

     

    铁镜的坚硬性成全了铜镜的伟业。它不仅打开了无限广阔的魔法空间,而且拥有跟青铜器一样久远的时间链索。青铜铸成的镜子,散发出青铜时代的古老气息,据此滋养着怀旧主义的贵族趣味。这种时空属性就是铜镜的最高魅力,它据此反射着上古历史的模糊面容,并且要为走投无路的时间寻找出口。

     

    尽管黄帝铜镜此后销声匿迹,但其中的第八面镜,却在隋代突现于御史王度手里,仿佛是一次历史性的回旋。《太平广记》引《异闻集》记载说,隋炀帝大业七年(公元611年)五月,王度从御史任上辞官,从一位故友那里得到了黄帝古镜。镜宽有八寸,镜鼻是一只蹲伏的麒麟。环绕镜鼻划分出龟、龙、凤、虎等四个方位,四方之外又布有八卦,八卦之外更有十二时辰,其外又有二十四字,绕镜一周。字体酷似隶书,代表二十四个节气。这些层层叠加的同心圆,就是宝镜语义体系的全面展示。它涵盖了中国时空体系的主要尺度,正是东方式宇宙的细小模型[6]

     

    关于黄帝宝镜的非凡功能,在下列故事中可以初见端倪。王度的朋友薛侠拥有一把宝剑,左边的纹理如火焰,右边的纹理似水波,光彩闪耀,咄咄逼人。薛侠要求用这把宝剑跟王度的宝镜进行比试。王度欣然答应。他们进入一间密不透光的房间,王度拿出宝镜,镜面上吐出光华,将全屋照亮,两人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犹如置身于白昼,而宝剑则黯然无光,只有在王度将宝镜装进镜匣后,古剑才吐出光华,但也仅仅是一、二尺的光景。薛侠抚摸着宝剑长叹道:“天下神奇宝物,也有相克相伏的理论啊。”此后每到月圆之夜,王度都将宝镜置于暗室,它发出的华光,可以照亮四周数丈远之处,但要是让月影照入暗室,宝镜就变得黯然无光。这是因为阳光和月光是宇宙的第一光线,任何宝物都无法与之匹敌[7]

     

    黄帝跟镜子的密切关系,昭示了国家对反射性器具的倚重。那是自我反省的工具,从政治组织、身体组织到心灵组织,所有这些事物的健康成长,都取决与镜子的探测与疗救功能。这是镜子神话的精神起源。从诞生伊始,它就注定要去守望和捍卫权力的核心,以及与各级组织相关的事物。镜子的魔法打开了中国人自我凝视的历史。

     

     

    西域宝镜:在宝镜出没与国家权力的盛衰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对应关系

     

    周灵王23年,一座名叫“昆阳台”的豪华宫殿被打造起来,专门用来安放包括铜镜在内的各类国宝。一个叫做“渠胥国”的国家派使者来周朝,赠送了贵重的礼物,除了高达五尺的玉骆驼和高达六尺的琥珀凤凰外,还有一枚“火齐镜”,高约三尺,用它在黑暗里看东西,犹如白昼,而对着镜子说话,里面竟然可以做出应答,周朝人把它奉为神物。但到了周灵王末年,这枚神奇的宝镜却不翼而飞[8]。奇怪的是,在宝镜失踪之后,西周的末日也随之降临。在宝镜出没与国家权力的盛衰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因应关系。

     

    这种宝镜跟权力的逻辑关系,大约起源于古罗马帝国。《太平广记》称,当年罗马的波罗尼斯国王得到两枚宝镜,镜光所能照亮的地方,大的达到30里之外,小的也有10里,很可能是罗马宫廷普遍使用的雕花银镜。天火焚烧宫廷时,宝镜放射的光明,居然还能抵御火灾,使房屋无法化为灰烬。但被火烧过之后,镜子的光彩变得昧暗起来,却还能用来克制各种毒物(这是银质镜子的另一证据),被人卖到民间,换得黄金两千多斤。此后随着朝政兴衰,这两枚宝镜反复出入宫廷与商贾之间,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西罗马帝国覆灭(公元476年)的30年之后,也即南朝梁武帝天监年间(公元502519),这两枚宝镜从地中海长途跋涉,流落到了汉地,俨然是传递帝国覆灭消息的白银讣告。

     

    尽管西方镜子在历史上扮演过重大角色,但从秦朝开始,中国本土工匠已经发明了铸造透光镜的技术,而镜子的功能也急剧升华,由日常照明转向透视,其魔法性与日俱增。攻入秦都咸阳之后,刘邦接管了前朝留下的巨大财宝。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咸阳宫,得意洋洋地走遍所有府库,去巡视他从前朝帝王那里夺取的财物。

     

    《太平广记》记载了整个过程。最让刘邦惊异的,是秦始皇留下的那面方镜,宽四尺,高五尺九寸,里外通明,人在镜中的影像是颠倒的;用手捂着心来照,能够清晰地看见五脏六腑。体内有病的人,可以由此洞察疾病的部位[9],其功能远在现今的X光机之上。这是宝镜光线的秘密,它能够穿越一切物理障碍,展现物体内部的隐秘结构,并把整个汉民族带入这光线的最深处。越过流氓皇帝刘邦之手,宝镜修正了汉人对黑暗的悲剧性感受。

     

    宝镜的这种透视功能被延续了很久,直到唐代还放射着不朽的光芒。据《松窗录》记载,长庆年间(公元821824年),有个渔民在秦淮河上下网,打捞起古铜镜一枚,直径一尺多,其光泽与水波一起涌动。渔人拿来观看,自己体内的五脏六腑历历在目,甚至可以看见血液在血脉里流淌的景象,渔人感到无比惊骇,手腕发抖,以致宝镜再度坠落水中,后来千方百计打捞了一年左右,始终无法重拾那件宝物[10]。渔人似乎构成了一种世俗社会的象征,它拒斥切入肌肤的内省。只有智者才能抵制这巨大的惊骇。他们越过诡异的镜像,静观着自己的诞生和死亡。

     

    在生物学的视域里,人就是那种能够自省的灵长类动物,并因这种这种技能而强大,成为本星球最有权势的物种。镜子不仅提供了自我反思的器具,还成为这种伟大心灵运动的象征。但在中华文明的体系里,铜镜并未转换为内省哲学的摇篮,却与宝剑、玉器和铜鼎一起,成为道士驱邪体系里的法器。

     

    极权主义管制下的照妖镜

     

    在道士的全力推动下,秦始皇方镜超越光学的限定性,向着“照魂”的巫术领域大步飞跃。据说女子一旦有淫邪之心,被这枚宝镜一照,就会胆张心跳,露出道德败坏的形迹。性情暴戾的皇帝,用它来来照射宫中的美女,凡是发生胆张心跳现象的,一律予以处死[11]。它是实施道德极权的最高利器。直到1960年代,乔治奥威尔的寓言体小说《1984》,才指涉了“真理部”在居民家里安装的那种“电幕”,但后者只是一种超距离摄像仪,并不具备心灵探查的功能。由于透视镜的稀缺,在极权主义管理方面,西方可能比中国落后了两千余年。

     

    耐人寻味的是,在本朝历史上,只有秦帝国没有出现过引人注目的宫廷绯闻,究其原委,大约是那些问题女人都在魔镜的查验下曝光,被翦除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哪里还敢跟男人调情,打各种心怀叵测的主意。幸而这枚魔镜在项羽手里丢失,后世的皇帝们无法继承这一神器,否则,皇帝的宫廷生涯会变得无比乏味,而整个专制社会的历史,也将因此被大规模改写。

     

    “照魂”的最高状态就是“照妖”,也就是能够籍此分辨妖精与魔鬼的真相,而这才是统治者的最高事务之一。《洞冥记》的记载宣称,汉武帝修建的望蝉阁,高达十二丈,上面安放一面青金镜,元封年间(公元前110~前104)由印度波祗国使者进献,直径约为四尺,虽然无法辨认好人坏人,却可以分辨人与鬼怪。寻常的鬼怪经它一照,就会露出原形,根本无处隐匿[12]

     

    《搜神记》则记载说,三国时期,吴国的国王孙策,忌惮道士于吉的个人魅力,悍然将其杀害,但于吉的尸体却在事后神秘失踪。孙策照镜子时,看见于吉就在自己身后,回头去看,又杳无踪迹,如此再三,骇怕得扑在镜子上失声大叫,身上毒疮崩裂发作,很快就魂归黄泉。一枚寻常的世俗镜子,仅仅因其跟无辜道士的生命相关,竟然呈现出某种诡异的力量。

     

    这其实就是关于照妖镜的某种质朴报导。而直到唐代,李商隐才在其诗“我闻照妖镜,及与神剑锋”中,完成对“照妖镜”的命名程序。而“照妖”方面的叙事,最完备的还是王度的《古镜记》。公元6116月,王度返回长安,途中借宿在朋友程雄家里。他家有个婢女名叫鹦鹉,容颜美丽,楚楚动人。到了晚上,王度打算脱衣歇息,拿起古镜随意照照,远处的鹦鹉看见了,急忙下跪叩头哀求,自诉是一头千年老狸,能变化成人形迷惑人,犯了死罪。被神仙追捕,逃亡和流落在这里,不料遭遇天镜,使她再也无法隐形和永生。

     

    怜香惜玉的王度,想放鹦鹉一条生路,但她却因已经被天镜照过,死期即将到来。鹦鹉请求用最后的时光来享受人生欢乐,王度将镜放回匣中,亲自为鹦鹉敬酒,并将程雄的家人及邻里都招来,大家一起纵酒狂欢。鹦鹉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扬起衣袖边舞边唱道:“宝镜宝镜,悲哀啊我的生命,自从我脱去老狸的原形,已经侍奉了好几个男人。活着虽是欢乐的事情,死亡也就不必悲鸣。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只要享有这一时的快乐就行!”鹦鹉歌毕再拜,化作一只老狸死去。满座的客人无不为之震惊叹息[13]

     

    《古镜记》深切地质疑了照妖镜的驱邪功能。鹦鹉是一头狐狸,却以人的形貌在世,并且拥有一个鸟类的名字,这其间隐含着某种多形态存在的复杂欲望。鹦鹉渴望藉此同时占有三种生物的属性,也就是占有狐狸的灵异、人类的情欲和鸟类的自由。这是一种何等伟大的意愿,它要超越神所制造的诸多限定。但魔镜阻止了这种欲望的升华,把变形记演绎成一场可笑的命案。但鹦鹉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尽管她(他、它)最终落入了死亡的圈套,但由于《古镜记》的谱写,她从死亡中获得了美学的永生。镜子巫术最终让位于生命自由的信念。谢谢大家对论坛的支持我们将尽力提供一个完善的平台为你我的生活增添光彩 

     

    宝镜的功能像涟漪一样不断向外扩展,越出它原初的边界,从照明和透视之类的光学用途,上升为穰除灾难的至尊宝器。据明朝陆粲《庚已集》记载,吴县一位姓陈的人士,拥有一枚祖传的辟疟镜,八九寸大小,凡是身患疟疾者,拿着镜子自照,就能看见自己身后附着一个怪物,蓬头垢面,身形模糊,一旦被照,怪物犹如受惊一般迅速消失,而疟疾则立即痊愈[14]。据说是因为疟鬼害怕看见自己形貌的缘故。这里隐含着一种深刻的神学判定,即一切妖魔都畏惧和拒斥反省。这种叙事企图从反面验证人的伟大性。

     

    王度所持的黄帝宝镜,显然也具备相似的法力,当年,他以御史兼芮城令的身价,带着印信到河北去开仓放粮,救济陕东的饥民。由于发生特大饥荒,百姓饥饿、病痛缠身;蒲州和陕西一带则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可以说是祸不单行。王度属下有个小吏叫张龙驹的,家中老少几十口人,都染上了瘟疫。王度非常同情这个属员,将宝镜暂借给他,让他拿回去为家人驱除瘟疫。张龙驹回到河北,连夜用魔镜映照身染瘟疫的家人,被照者都感到异常惊恐,说张龙驹拿着一轮月亮来照他们,而月光所照之处,冷若冰霜,寒彻五脏,随即又发热起来,犹如火炙。到了第二天晚上,染病者竟都不治而愈。此后他又籍此治好了大批病人[15]。宝镜的救世主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黄帝魔镜的其它神通,展露于隋朝大业十年(公元614年)。当时王度的弟弟王勣离家出行,遍游名山大川,随身就携带着这面宝镜。他从扬州登船渡长江时,忽然云暗水涨,风浪大作,摆渡的船工大惊失色,王勣手持宝镜登上渡船,向江中照去,顿时风息云收,波平涛静,江水变得清澈见底。后来他又乘船沿钱塘江口出海,当时正值涨潮之时,波涛轰鸣吼叫,几十里地外都能听到,王勣取出魔镜去照,潮水竟然如城墙般凝固屹立,不再向前,四周的江水闪出一道裂口,宽约五十多步,很像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时遭遇的情形。这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江水渐渐变得清浅,水中的鱼、鳖、虾、蟹纷纷逃匿,犹如看见了神明[16]。如果《宝镜记》的记载没有虚言,那么黄帝之镜就是一种特殊的灵物,它制造了大量奇迹,并籍此完成对尘世的拯救。它超越了铸镜者所赋予的坚硬命运。

     

    宝镜之死和破镜重圆

     

    尽管剑与镜是最亲密的兄弟,但与铸剑的情形截然不同,唐代以前的典籍里几乎没有关于铸镜的记录。宝镜的生成过程显得异常神秘,似乎在刻意拒绝世人的观察。只有《太平广记》中有过一则孤立的陈述,叙写扬州镜匠铸造“水心镜”时的奇异经历。公元744年仲春,扬州城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神秘访客,声称可以指导铸镜。他们在铸镜工场里呆了三天三夜,而后神秘消失,只留下了一封书信,用早已废弃的小篆写成,上面是指导铸镜的条文,其中包括镜身的尺寸和镜鼻的形状,还附有一首偈语式的诗歌,赞美这枚尚未诞生的神镜的非凡魔力。55日正午,镜匠吕晖在江船上开炉铸镜,四周江水忽然高涨30多尺,如一座雪山浮在江面上,又有龙吟之声,犹如笙簧吹鸣,一直传到几十里以外,气象阔大,令人叹为观止。

     

    这样的情形是非常罕见的,如果不是进献宝镜的地方官员——扬州参军李守泰故弄玄虚,那么它就是铜镜铸造过程的唯一实录。除此之外,宝镜的行踪、下落和归宿,也都罕有记载,难以测度。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几乎所有的宝镜都会从现身地点不翼而飞。有关它们失踪的记载,充斥着各种历史文献,由此引发了世人的深切疑虑。

     

    古代观察家曾经有过这样一种解释,他们宣称宝镜不会久留人间,而是要自动远离尘嚣,隐匿到世人所无法企及的地方。《异闻记》用隐喻的方式,描述了镜精与主人的对白,他以托梦的方式感谢人类的厚待,宣称要弃世远去。数十天后,宝镜在匣中发出悲鸣,声音起初纤弱渺远,而后渐渐渐嘹亮起来,犹如龙吟虎啸。过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下去。王度打开镜匣一看,发现宝镜已经不翼而飞[17]。这是宝镜对抗时间的奇异方式。它飞快地掠过人间,仅仅在那里留下一些脆弱的记忆。

     

    黄帝宝镜的结局,向我们解释了铜镜大规模失踪的原委。但这也可能只是宝镜主人的一种托辞。鉴于宝镜的珍贵性,它在济世助人之后,被永久收藏了起来,最后成为主人的殉葬品,与他们的尸骸一起长眠,在地下岁月的腐蚀中发锈,直至在盗墓者的手里重现天日为止。它是所有墓葬品种最常见的事物,大量残留在诸侯的墓室里,跟铜钱混杂在一起,。在那里些暗无天日的墓穴里,铜镜失去了光线的滋养,变得黯淡昏昧起来,却拥有着某种自我闭塞的不朽性。

     

    但宝镜失踪的更大原委,却是由于它遭到了世俗生活的劫持,转而成为日常消费的俗物。从魔镜到寻常的镜子,从金属镜到玻璃镜,材料革命在逐步解决镜面反射率和镜像还原性的难题,但宝镜的神性也在逐步丧失,由方士的除妖宝器,转而成为道学家修饰仪表的器物、贵妇涂脂抹粉的妆具,进而成为平民女子的随身用品。在我看来,它们并未真正失踪,而只是在世俗化的历史中丧失神性,成为一堆平庸乏味的铜坯,用以凝视世人沾满尘土的面孔。为了防止给国家权力带来灾变,镜子被风水师逐出宫廷主殿,甚至还被逐出百姓的卧房。正是这种神学性退场,制造了宝镜失踪的严重错觉。

     

    唐代孟棨所著《本事诗》记载,南朝乐昌公主与陈国官员徐德言,在国家危亡之际剖镜为约,说是一旦离散,每年正月十五到京城集市叫卖破镜,籍此互相搜寻对方,最后几经波折,果然如愿以偿,两人得以白头偕老[18]。在这个著名的典故里,镜子的语义发生了剧变。在国家动乱的岁月里,它脱离传统魔法,以“破镜重圆”的方式,艰难地维系着家族团圆的古老信念。

     

    《太平御览》引《神异经》称,从前有对夫妻将要告别,破开镜子,各执一半作为爱情坚贞的信物。此后妻子与人私通,她手边的半镜竟然化为喜鹊,飞到丈夫面前报信,令丈夫知晓了妻子的背叛。后人在铜镜背面铸上喜鹊纹饰,其风俗就源自这里[19]。在上述故事里,铜镜依然保留着守望、辨察和鉴证的语义。它能够变形和飞翔,向受害者发出警告。但它所服务的主人,却从宫廷和官吏转向了平民。这是唯一的变化,却把铜镜带往了更加广阔而幽暗的世界。

     

    我们已经痛切地看到,人间的团聚喜剧和守贞誓言,是以对镜子的分解为前提的。镜子被无情地剖成两瓣,分别被不同的人所掌握,只有这样,才能最后导向“重圆”的结局。但镜子是独立的生命体,在被剖开的瞬间,它的灵魂就已悄然死亡,并且无法在人事的聚散中复活。在华夏文化体系里,破镜是一种罕见的隐喻,在器物的解体和重组上,寄寓着家园捍卫的语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宝镜在丧失神性语义的同时,意外地进入了日常生活的语境。这是铜镜神学的终结。宝镜死了,而镜子仍然在着,它屈从于曾经藐视过的事物,去映射寻常世界里的平淡容貌。

     

    注释:

     

    [1] 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五六》引《稗史类编》:《黄帝内传》曰:(帝)既与西王母会于王屋,乃铸大镜十二面,随月之用。又见唐王度《古镜记》: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出《太平广记》)。这两则记载可以互相参详。

     

    [2] 《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卷二九三》引《述异记》:俗传轩辕铸镜于湖边,今有轩辕磨镜石,石上常洁,不生蔓草。

     

    [3] 据《金史·食货三》载,世宗大定元年,……八年,民有犯铜禁者,上曰:“销钱作铜,旧有禁令。然民间犹有铸镜者,非销钱而何?”遂并禁之。此即因铜钱荒缺而禁铸铜镜的例证。《旧五代史·卷一百四十六·志八》亦称皇帝下诏“禁一切铜器,其铜镜今后官铸造,于东京置场货卖,许人收买,于诸处兴贩去。” 此为铸镜权被宫廷垄断的证据,而究其原委,皆因铜钱匮缺。民间以铁代铜而铸镜,势所必然。但铁镜反射率更低,又难以打磨,实用性不大,故始终不能在民间推广。

     

    [4] 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照病镜》:叶法善有一铁镜,鉴物如水。人每有疾病,以镜照之,尽见脏腑中所滞之物。后以药疗之,竟至痊瘥。

     

    [5]《太平广记·第八十五·异人五》引《玉溪编事》:前蜀嘉王顷为亲王(明抄本亲王作亲藩)镇使,理廨署(署原作置,据明抄本改)得一铁镜,下有篆书十二(按篆文列十三字,二字当是三字)字,人莫能识。命工磨拭,光可鉴物,挂于台上。百里之内并见。复照见市内有一人弄刀枪卖药,遂唤问此人。云:“只卖药,不弄刀枪。”嘉王曰:“吾有铁镜,照见尔。”卖药者遂不讳,仍请镜看。以手臂破肚,内镜于肚中,足不著地,冉冉升空而去。竟不知何所人。其篆列之如左(篆字略)。

     

    [6]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

     

    [7]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刀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8]《太平广记·卷二二九》引《王子年拾遗记》:周灵王二十三年起昆阳台。渠胥国来献玉骆驼高五尺,琥珀凤凰高六尺,火齐镜高三尺,暗中视物如昼,向镜则影应声。周人见之如神。灵王末,不知所之。《类说卷一》引《拾遗记》(今本无)亦记此事,但其细节有所出入:周穆王时,渠国贡火齐镜,大二尺六寸,暗中视之,如白昼。人向镜语,则镜中响应之。

     

    [9] 《西京杂记·卷三》:(咸阳宫)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

     

    [10] 《太平广记·第二百二十九·器玩四》引《松窗录》:唐李德裕,长庆中,廉问浙右。会有渔人于秦淮垂机网下深处,忽觉力重,异于常时。及敛就水次,卒不获一鳞,但得古铜镜可尺余,光浮于波际。渔人取视之,历历尽见五脏六腑,血萦脉动,竦骇气魄。因腕战而坠。渔人偶话于旁舍,遂闻之于德裕。尽周岁,万计穷索水底,终不复得。

     

    [11]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秦宝》:……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帝常以(方镜)照宫人,胆张心动,则杀之也。高祖悉(将宝物)封闭,以待项羽。羽并将以东。后不知所在。

     

    [12] 《初学记·卷二○》引郭子横《洞冥记》:望蟾阁上有青金镜,广四尺。元光中,波祗国献此青金镜,照见魑魅,百鬼不敢隐形。

     

    [13]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

     

    [14] 陆粲《庚已集·卷四》:吴县三都陈氏,祖传古镜一具,径八九寸,凡患疟者,执而自照,必见一物附于背,其状蓬头黧面,糊涂不可辨。一举镜而此物如惊,奄忽失去,病即时愈,盖疟鬼畏见其形而遁也。世以为宝。

     

    [15]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莆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赉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心镜,遍巡百姓。

     

    [16]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王勣)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勣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勣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

     

    [17]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王勣)夜梦镜谓勣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勣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王度)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18] 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偿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19] 《太平御览·卷七一七》引《神异经》(今本无):昔有夫妇将别,破镜,人执半以为信。其妻与人通,其镜化鹊,飞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后人因铸镜为鹊安背上,自此始也。

     

    (原载《先锋中国调查》200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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