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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沈从文的《边城》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8-02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一、重读〈边城〉前的一点疑问

     

    “别人嚼过的干菜,我再咀嚼一遍吧!”。

     

    多年之后,在重读《边城》之前,我所持的心态正是这样。但重读之后,一种新的感觉进入到我认识《边城》的意识里来,这写文字是我忍不住的一点补记。

     

    《边城》哪里是块干菜,这是埋到我们文明土壤里纯天然的青菜萝卜。说青菜萝卜,一点都没有贬低的意思,而是按我的本性来说的。我是个天然对肉食不太感兴趣的人,虽然各种肉都吃,没什么忌讳,但吃肉总是挑剔。对青菜,可以生吃(只要卫生没毒),可以只用开水一烫,加点盐就送入嘴里,或者用酸辣苦甜的各色调料精致调制,总之没什么挑剔。曾经猜想,可能是母亲在生我的时候给了我这样一个天然亲近素食的胃吧。自从能够分辨一点精神的荤素之后,我也开始挑拣适合我精神感应的文字视像食品。凡论到经济、政治的,我总觉得其中利益心和戾气太重,这种权谋术只要求自己懂得其中曲直和血色,并没有多少跳入其中的欲望和兴趣,是因为,按自己的天性,这些东西荤味太重,意趣不投,难于消化,会坏了我人生的胃口。生命几十年晃眼即过,和没有任何亲合力的伤身伤神的东西亲近,在我看来这是愚蠢的人生哲学。亲近自己所亲的,爱自己心里欢喜的。如果在心性上能均衡,只要这一点存在,我就可以满足。从社会标准来看,这样的人生标准里有很多天真的无知,甚至满是失败的过程——但我自己从不以为这是失败。我正是用这样的心来读《边城》,并在《边城》里来重新认识沈从文的。读过《湘行散记》里二哥(沈从文)给三三(张兆和)的信,是二哥告诉三三,自己看湘西的水时,感觉到这水波的层层浪花里波淹深藏多少湘西水乡山民生活里的酸甜苦辣,沈从文说,他自己在那样的时刻,因为想到生命和命运的宏阔和无可琢磨,仿佛觉得自己要化到这样的湘水里去了。想体悟这样的心,在还没有体悟出多少曲直变化来时,自己先被感动,这是在五六年前的事。

     

    二、永恒的翠翠

     

    永恒两个字的含义,纯粹哲学概念上的解释,就是持久的不变性。这种持久,不是形而上的静止的形态,它可以理解为辨证的动态过程,说一个人永恒,从我们理解力成长变化的概念上,也是说这个人在揭示人类存在普遍性的意义上,有其神秘性。翠翠美的纯粹,美的轻盈,因此,也就美的抽象。翠翠身上有中国人回归和安守的美的理想(不单纯只是指湘西,但湘西的背景复活了翠翠),从这种意义上,翠翠进入到了一个概念广阔的神秘背景之中,可以从民族性,艺术性上多角度扩展。

     

    翠翠永恒吗?首先要问一句:“读者诸君,读了翠翠,你爱她吗?”这是个出发点的问题,如果你爱,说明你理解了翠翠,你因翠翠叹息。在这个叹息的基础上,可以来谈翠翠所具有的价值。

     

    在一个读者写的关于《边城》的阅读笔记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闭上眼睛,就觉得翠翠清晰的象在自己耳边呼吸,有伸手去牵她的冲动;睁开眼睛,她就象翠绿玛瑙里流动的水烟,美的成了一种永隔的幻觉,当远离翠翠,翠翠又象空气一样平常的容易让人忘记,这算是翠翠自然宽厚的一种姿态;隔些时日(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再一次去接近她的时候,翠翠就会象蹦跳的邓羚一样蹦跳出来,轻盈的重新复活,她的笑,她的永远浸不透的湘西水一样悲愁的淳朴大众的人生底色,这样的翠翠,你爱她吗……这样的一个翠翠的形象,不再是具体翠翠这个人,而是代表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女孩子在中国人传统审美深处对理想之美的一种自然的投影——对身心自然的美的渴望。人世的任何虚荣,包括那些让人生死不顾的功利的名禄,阶级的高台,完全没有被这些欲望的污水沾染到的一个女孩子(对于那些被沾染到的,我们就会换上另外一些品评她们的词:姿容、风情、才识、气度、雅趣,这一类女孩子,是世俗的高贵,被点染的樱桃,被装饰过的虚荣和欲望的品种,可以爱,但并不属于永恒的梦想的一列),同她接近,有一搭没一搭的自自然然地拉家常,一起爬山涉水,一起散步纳凉。投入这种情境,一个现实里僵化的人的内心会自然的开始舒展酥解,一个日常生活里浑浊的人,会让油腻污浊的心灵禁不住产生跃入清澈流淌的溪水里的冲动,在原本认为一切梦境都已破灭的人的心里,不被放弃的爱,又会吹响不绝于耳的哨音。

     

    上面的这些体会,既可以归结到纯粹的美,同时也可以从这美的姿态,归结到一个人的人生姿态,由这姿态,一些文明的最抽象的特征,就可以触摸到它们变化的行迹了。

     

    《边城》里的翠翠是这个样子的: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象个“小兽”,沈从文这么说翠翠,小兽的意思,和人最初的状态连接在了一起,人最初的时候,也正是兽,而小兽天真无邪,没有血气,没有机心,天然灵动,可以激活沉睡大地一切迟钝的感受,并激发我们潜藏心底懒散的活力。如果再给她加于美的魔力之后,她就能够轻易的变成常驻我们内心的精灵,让我们的内心在孤独行走的时候,不会感觉到寂寞。沈从文在〈〈边城〉题记〉的结尾说:“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也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翠翠会给我们这样的信心吧!

     

    在《边城》的新题记里,沈从文谈及写《边城》的缘起,说“民二十二至青岛崂山北九水路上,见到……一小女孩奉灵幡引路。因于兆和约,将写一故事引入所见。”九月至平结婚,《边城》的第一章即写于婚后不久的北平小树荫下。入冬,回家探望病母,回到北平之后,续写完成了后面的章节。书中翠翠的影子,在我所读的他的文字的影响里,相似的应该还有泸溪县绒线铺昏暗光线里的女孩子,以及清秀温善的张兆合的影子。其中悲伤的基调,也该有母病影响的成分。

     

    《边城》的开头说:

     

    由四川过湖南去, 靠东有一条官路。 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就象个访客,从某个未知的地方,翻过几道山岭,淌过几道小溪,偶然到一处地方,于是不经意间想要歇歇脚,便是这个湘西水边的白色小塔下了。于是碰到生活在这里的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个黄狗。作者和读者的脚步就此止住,歇下脚来。我们要把自己化成别样的形态,跟这这个老人,这个女孩子,这条黄狗,来经历一遭对既寻常又不寻常的时光命运的叹息。这叹息,是那种山乡自然里天然淳朴活力充沛的美凝结出来的善良的水晶折射出来的光线,晃的我们内心沉睡的眼睛有一种蒙蒙初醒的那种欢喜激发出来的。因此这样的叹息,就成了一种凿子攒刻出来的标记,可以一遇到,就有浑身神经胀缩的舒畅感。

     

    十三岁的翠翠锐声喊着:“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十三岁的翠翠骂黄狗:“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两个中秋之后。

     

    十五岁的翠翠把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

     

    十五岁的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天真的翠翠已经是个懂事的知道害羞的翠翠。

     

    读尤瑟纳尔的《北方档案》,其中写到早已死去的姑姑时,用的标题是“召魂”,这种“召魂”的写作方法曾经在一段时间里强烈的吸引我,要在文字中凸现一个人物,就一定要让一个人物完全的回归到她的血脉当中,这种写作方式,因为要深入到人物的内在意识当中,因此,它便要模拟我们时常思考问题,行事做决断的各种似乎有所决定,但又总是忧郁不觉的性情。这样描述的过程,部分的特征是现实主义的,部分的特征则会必然加入一些唯美的特征,是怀想的浪漫主义的,恐惧或者极度幸福的时刻,也是魔幻的。三者无缝连接,就可以品咂出一些时间流逝的姿态。尤瑟纳尔能够自然而然的做到这一点。我觉得对这种方式的把握,尤瑟纳尔差不多做到了神韵天成。

     

    《边城》的写作方式,我觉得也是用“招魂”的手段,但召这种魂的,和尤瑟纳尔达到的目的一致,但方式则是完全中国化的。这种招魂,有一点中国传统民间文学的样式,也就是有部分奔放的野趣的天然姿态。写作的时候,沈从文在翠翠身上投住了他对生命真挚深情的“温善的爱抚”,这种温善的爱抚,在意境上有中国画里笔墨山水点染的乎明乎暗乎远乎近的笔法的韵染,在情思上是对中国传统文明的一种韵美流苏的无常悲感的固执的凝视,这种凝视里,淳朴情感里含蓄的率真之美和人本性中没有经过任何污染的善念的流露不知不觉中清洗了读者的心,这里面没有什么技术性的方法学,有的是各种我们这个文明沉淀下来的精神艺术上值得我们骄傲的结晶物的闪光的源头,如果说,体察到这种源头里深埋的思想的深度,〈边城〉借此就成了抛砖引玉的艺术的物件,这就会成为另一个宏远浩大的主题。

     

    读《边城》,给我的感觉是,自己心里有了一块翠色的明玉,祖父,天保,傩送,黄狗都是照到翠翠这块如烟明玉上不同时刻不同纬度不同强弱的不同光线。祖父身上,能看到翠翠精灵一样的聪明顽皮,流淌在纯净的亲情之爱里的善念,和一点无常生命随时间逐渐堆在翠翠内心的那点凄凉的承受命运重压的悲感,这种悲感是整个劳苦大众在这块华夏土地上承受了几千年的。天保的直率,则反衬了翠翠的羞涩,这羞涩不是男女的情爱,而是对情爱刚刚懵懂的那点初醒的本能的回应。傩送则是翠翠的初恋和一生的痴恋,这种恋情生在心根根上,不可动摇,又不能确定,无法把握,我们遭逢弥散的爱的时候,时常会觉得心里柔弱无力,但当我们的人生和这种固执的爱相遇的时候,我们被感动,禁不住流泪,我们浑身会涌出强劲的巨浪一样的力来,这是中国文明里既顺乎人性又和道德相一致共生出来的精神主干——可以用一个“迂”,也可以用一个“义”字来双重解读,其实说到底,是一种血性。黄狗时常在翠翠身边跳跃,这让翠翠的形象又有了一个共生的精灵的陪伴。选一只黄狗在翠翠身边,闭上眼睛,就觉得翠翠的形象,是个鲜明的动态的欢快的有谐趣的画面,这应该算是沈从文的精妙处。整个《边城》的基调,其实是一种明丽欢快里藏着的悲感,唯其欢快、明丽,翠翠所遭逢和要忍受的孤独人生,凄凉等待,才能将读者封闭的心灵世界轰然打开,让期待最终结果的无力感,不是单独由翠翠来承受,而是由读者和翠翠来共同担当。如何担当,正是一种抠问的回音的摸能两可的节奏: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

     

    1:“如果说读〈边城〉是一种逃避,这样的人,不足以品评《边城》的价值,说《边城》没有思想深度的,这样的人,心里不仅无真善,也无真爱。”在《〈边城〉题记》里沈从文的那些有些愤慨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2:本来要写关于沈从文《水云》的一点读后感,觉得,《水云》按散文的标准,在我读过的文学世界的作品里,可以时常来读,常读常新的经典的作品。但却在翻资料时,被《边城》吸引,花了差不多10个小时的时间,写了这样一篇一口气写完的拉拉杂杂的文章。如果沈从文不是稍微早死,在1988年得个诺贝尔文学奖,不知道他在文学史(世界文学史,好象没这么一说)上的地位会不会不一样。但懂得沈从文的人,就象和懂得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的人一样,象诺贝尔文学奖这样虚名的光彩,哪里能掩蔽他们存在的光华。一个作家真正对于一个文明的价值,其判断力总是掌握在时间手里的,因此,他写作的时候,一定怀有一种真诚的毫不盲目的绝对的自信来展现自己独特的感受这个世界影响他的方式。

     

    3: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写个《〈边城〉再记》。那时候可能感觉又会有所不同。

    2007-8-1晚于深圳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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