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秩序的建构,有时会崩塌,所以须要重建。重整的依凭有时是宗教,有时则是贤人君子苦心思虑的理想世界模型,例如桃花源的故事,就代表了陶渊明观念中理想世界的图像。这一类作品极多,但也有些并不提供人类乐园的蓝图,只是将自我游离出“大道陵夷”的现实人世,翱翔太虚,以求得精神之和谐。更有一些作品除了精神之飞腾超越之外,还要求肉体的解脱,逃离寿夭灾病的桎梏逍遥于不死之乡。这些,我们总称为“乐土的追寻”。
乐土是理想中的世界或境界,追寻则是过程。换言之,乐土的追寻,必借“远游”予以完成。 文学中的远游,始自屈原;屈原以后的贤人君子,每遭时俗之迫厄,皆愿学屈原,轻举而远游。《楚辞》中与远游关系最密切的是《离骚》、《远游》和《悲回风》。《离骚》在屈原佩带完芳香缤纷的饰物之后,即开始观乎四荒,进入充满魅异、奇幻的神话世界。第一次虽受阻于帝阍,却已历游玄圃、饮马咸池;第二次则登阆风、游春宫,见有娥之佚女、求宓妃之所在;第三次则由巫咸降告和灵氛吉卜开始,“霞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驽着飞龙瑶车;西渡流沙、远赴昆仑。其结果则与李商隐“华岳下题西王母届”诗相同,远游之余,洞悟了“神仙有分岂关情,八马虚追落日情”,以致神仙世界的超举仍然转入人间的眷恋。离世而求净土,诗人毕竟不忍。所以远游并非逃离,只是“泛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远游》,是对自我情感超越的提升,以追求完美的真理,《远游》篇提出“道”,王逸认为“远游”是“求道真也”,都是这个缘故。《离骚》和《九章·悲回风》虽不以道为依归,却仍以彭咸之遗则、彭咸之所居。彭咸之造思为依归,也同样表现了诗人理想的追求。这种追求,悠远而深刻,自“献欷之嗟嗟,涕泣交而凄凄”始,以“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终。摅虹扪天,漱霜吸露,幻游仙境的结果,则是一片“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陈宝琛,《落花诗》)的哭声。 这看来似乎是个难堪的困局,士人因为时俗迫厄及内在的渴望,才冀圆遐举超越,跃离浊世,藉着幻游仙境以求得精神的纾解和理想的托寄,可是理想和精神的真正实现地仍是人间,仍是浊世,于是乐土的追寻最后必然常归于幻灭,除非它包含了不死的企慕! 以郭璞《游仙诗》来说,正有此二类,一方面咏叹:“兰生蓬芭间,荣曜常幽翳”,故而: 逸翮忍拂霄,迅足羡远游。 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 珪璋虽特达,明月难闇投。 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 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其五) 六龙妥可顿?运流有代谢。 时变感人思,巳秋复愿夏。 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 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 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 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咤。(其四) 形成“辞多慷慨,乖远玄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的风格,忧生愤世之情深,远游“遁隐之意浅”。另一方面,他又常将理想或精神置诸遐邈冥茫中,以神话和幻想点染出无限风情: 翡翠战兰苕,容色更相鲜。 绿箩结高林,蒙笼盖一山。 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 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 左挹浮丘袖,古拍洪崖肩。 借问蜉蝣辈,享知龟鹤年。(其三)
诗是当时对仙隐生活的美感观照与精神向往的代表作,唐朝以后如曹唐《大游仙诗》五十首及《小游仙诗》等,虽承继这个传统,但以大游仙客观地咏歌一些仙道恋爱故事,以小游仙叙述一些人间感情生活韵事,却遗落了解脱生之苦闷的企想,与郭璞游仙的精神不同。郭璞和阮籍等人,似乎是由生命之孤绝寂寞感,激起对神仙世界的渴望,在那里他们才能放情长啸,左挹右拍,摆脱幽独的情怀,逃离死亡的忧惧。因为神仙性永恒和平的广大世界,正以其永恒,解除生命本质的悲哀;正以其和平,化解现实存在的危机,享有这个世界的神仙人物,自然成为诗人理想的典型,游仙第五首说:“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说明了神仙境域的翱游,即是诗人辛勤追寻的乐土。
乐土当然也可能不在仙境,而在人间,但至少那应是个“拟仙境”,像桃花源那样。桃花源,陶渊明自己尚且说是个“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的世界,后人当然会以列仙之趣求之,譬如清恽恪“题王石谷桃源图”就以海外三神山来比拟桃花源:“求桃源如蜃楼海市,在飘渺有无之间,又如三神山反居水底,舟至辄引去”,这种仙境非俗人可到,唯有胸襟心灵能上通造物者奥秘,方能窥见。换言之,桃源不在山颠水涯而在心中。这种解释未必切合陶潜原意,却颇得其趣。因为桃花源只是个理想世界,渔人借着“远游”而寻得,后来郡守及刘子骥的找寻则不得,关键实在理想世界不易获致,渔人偶以无机心得之而已。乐土虽无法获致,诗人并不因此放弃追求,陶潜《桃花源》诗最后宣言:“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就代表了永不止尽的追寻。
总之,文学家所追寻的乐土,或属仙乡、或为理想的人世建构。追寻仙乡,不但可以游离于人世阢陧之外,超越翱翔,如仲长统《述志》诗所谓:“大道虽夷,见几者寡……百虑何为?主要在我……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宅,——翱翔太清,纵意容冶”;还可以满足不死的渴望,如曹植的《平陵东行》诗所说:“闾阖开,天衢通,披我羽衣乘飞龙。乘飞龙,与仙期,东上蓬莱采灵芝。灵芝采之可服食,年与王父无终极”。理想的人世建构,虽无此性格,但“追寻”本身却常假神话与幻想而完成。
这种追寻和不死的渴望,实有其神话(及宗教)背景,非时局黑暗四字所能解释。——远游本来就是昆仑升天仪礼的一种仪式,不只是凭空想像的幻游;而升天仪式又必与升仙神话有关,所以追寻与求仙经常交缠不可分。以曹植为例,他写了“远游篇”、“五游咏”之后,随之又撰“升天行”、“仙人篇”;更早的秦始皇,命博士作仙真人诗之后,也游行天下。同理,穆王驾八骏西游,既是一场动人心魄的神话之旅,自不能不西会西王母于瑶池,得到她“将子无死”的颂赞。David Hawkdes在“求宓妃之所在”(The Quest of the Goodess)一文中所说:“巡游即是含有礼制意味的旅程,在中国传统中是常见的”,大致可信。因为这不只构成了我国文学绵亘的传统,也与西方英雄追寻历程的原始类型有所差异,西方神话及文学中英雄追寻的母题是叙述一位英雄如何迭经困阻,斩妖除怪,以拯救其国家。其结局多半是:娶得公主。这在中国文学中至为罕见,中国的追寻,毋宁是以仙乡不死的神话结合远游而带来的永恒悸动,不仅在时局黑暗之际才会唱出!
小说中表现此一特色最为明显的是《镜花缘》。此书基本上是个寓言的传奇故事(all gorl cromance),书中主角原是百花仙子,因偶动凡心,触犯了天庭森严遍布的秩序,堕落尘凡,投胎为唐敖之女唐小山。故事的主要间架就是叙说唐敖和小山海外远游的神话历程。小山往小蓬莱岛寻父,透过了无尽的追寻,终于回归自然,还原成仙。这种仙——凡——仙的变转,固然包含在一个神谕不可逾越的神话性结构中,然而经由追寻而重返仙界,应可算乐土的追寻类型中极精彩的个例。
与《镜花缘》和《桃花源记》相反的是《三宝太监西洋记》,因为乐土的追寻基本上是超离现世,将意欲和精神投射到另一个旷邈不可搦握的世界去。《三宝太监下西洋记通俗演义》则恰好是把现世当作天堂,企图透过巡行远游,将这个即理想即现实的世界模象推拓出去,于是殊方异域的幻想和神话,便充满了征服的威荣,而没有“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李白《游泰山》之四)的想望。
虽然如此,神话的中心仍是有所追求,因为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在于寻找传国玉玺(一种人间秩序与权威的象征)。他们驾着宝船在天地间追寻,经历金莲宝象国、爪哇国、女儿国……而来到酆都鬼国。酆都,是人生终站的幽冥世界,玉玺终不可得、理想秩序亦失而不再重获,但由生到死正是一番追寻的完整过程。人生的价值即表现在追寻理想秩序本身,所以这一趟远游仍是值得皇帝嘉勉的。就此而言,此书写的并非某一特定时空及事迹,而是普遍的人生意义,作者罗懋登把故事的发展叙述在“天开于子,地开于丑”之后,正是为了表现这层意义。
追寻理想的乐园而进入鬼域,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是李贺,他的形相也最奇特。在他看来,人生所追寻的固是一个不存在的天堂,但神仙美境并非永恒乐土:第一、宇宙和谐秩序的安排实不存在,“苦昼行”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乙安有?”是对天地秩序主神的怀疑和诘询;《神弦曲》:“旋风吹马马踏云,青狸哭血寒狐死”之类叙述,则具体描绘出狂暴不安的颠栗宇宙。天地既完全失序,净土安在?第二、人类想像中永生的神仙世界,其实也充满了死亡的阴影:“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同死”(《浩歌》)。神仙既不可求,即使成为神仙亦不能免于凋瘁,因此对仙境的憧憬只是幻梦,唯有死亡才是永恒。缘此,他的追寻遂由仙乡进入鬼域,魅影幢幢,博得鬼才之称。他和李白的不同,正因李白追寻美丽、欢乐、轻妙的天堂;而他则奔向黄泉! 如果李贺可算是乐土追寻的一个变奏:《蟑螂城》也是。清沈起凤《谐铎》里记载了这个荒谬的幻想寓言,据他说,有位荀生(按:即荀彧,习凿齿的《襄阳记》说他到别人家中,衣香三日不散),遍体芳香,某次偶随商船远游海外,误至一岛,岛上恶气薰人,有座蟑螂城,臭不可遏,荀生几欲呕死;不料城中人也以为荀生带来的是瘴气,群以马溲牛粪防御之。荀生惧其恶臭,返身逃走,不慎坠一粪池中,城中人乃大喜,以为化腐臭为神奇,邀至富商马通家饮宴,食物秽臭无比;饭后,铜臭翁来,赠以赤金数锭而别。归回船上,舟人无不骇其臭恶;入市出金购物,人亦掩鼻大骂:以至于荀生“郁郁抱金以殁”。这篇洋溢着商业气息的小说,虽属远游异迹的记载,用意却显然在讽刺人生。佛家称人间为五浊恶世,荀生远离五浊恶世而来此洞天福地,却遭到价值错谬的困境;蟑螂城不是乐土,而是人间一切秽恶的浓缩总聚,马桶与金银齐飞、运尿虫与铜臭翁共舞,荒唐悠邈,幻构出一幅可令人哭可令人笑的荒谬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