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国学”的定义,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
□ 我国的近百年间,曾经出现过两次“国学热”,一次是上世纪初,再一次就是今天。总结起来,它们都与西方文化进入以及中西文化的碰撞有关
□ 大学者的判断是有根据的。它涉及到国学的本质问题,也就是说,为什么中国文化能够主导未来的世界?因为其中蕴含着许多人类思想的精华
18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在北京一家破旧的招待所里,拜见《光明日报》评论部的三位记者陶铠、李春林、梁刚建。我问,近来中国学术界有什么新动向?他们说,现在正是重提“国学”的大好时机,它可能是未来中国学术复兴的机遇所在。我又问,何谓国学?他们说,我们去见几位专家,见几位大师。于是,我们一同约见葛兆光、王焱、冯统一,又一同拜见张岱年、庞朴、梁从诫,开始了组建“国学丛书”的工作。后来这套丛书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
现在“国学”已经大热起来,热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学术界寻找“国学复兴”的源头,还是要提到上面这段故事。因为张岱年先生出任 “国学丛书”主编,他写的序言《以分析的态度研究中国学术》,于1991年5月5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这正是上世纪末“重提国学”的先声。
关于“国学”的定义,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张岱年先生定义:“国学是中国学术的简称。……称中国学术为国学,所谓国是本国之义,这已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了。”他的界说大体上沿袭了章太炎、邓实、吴宓、胡适等人的观点,中规中矩。更多的定义似繁花或稗草,不胜枚举。比如,有人考证“国学”一词的出处,说它在《周礼》《礼记》中就有了。前者《春官宗伯·乐师》写道:“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后者《学记》写道:“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其实这里讲的是“学校”,并非今日意义上的学术与文化概念。还有人认为,国学就是儒学,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部分云云。还有些学者认为,国学一词无法定义,钱穆在《国学概论·弁言》说:“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陈独秀的观点更为偏激,他在《寸铁·国学》中写道:“国学是什么,我们实在不太明白。当今所谓国学大家,胡适之所长是哲学史,章太炎所长是历史和文字音韵学,罗叔蕴所长是金石考古学,王静庵所长是文学。除这些学问外,我们实在不明白什么是国学?”国学这一名词,“就是再审订一百年也未必能得到明确的观念,因为‘国学’本是含混糊涂不成一个名词。”
季羡林先生历来反对上面的争论。他说,国学是一个俗成的概念,除了“脑袋里有一只鸟的人”(德国俗语),大概不会再就这个名词吹毛求疵。但是季先生并非不考虑这个问题,今年3月,季羡林先生在医院中接受采访,就提出“大国学”的概念。他说:“国学应该是‘大国学’的范围,不是狭义的国学。国内各地域文化和56个民族的文化,就都包括在‘国学’的范围之内。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又共同构成中国文化这一文化共同体。”算是一种大一统式的“文化调和”。 我觉得,对于国学概念的解释,庞朴先生的意见比较客观。他认为,在西学传来之前,国学是指中国所有的学问;而我们今天的国学,是相对于西学而言的,具有时代的特征。一般说来,今日意义上的国学概念,大约只有100多年的历史。正如前些天,我们请陈平原先生撰写《中国人》。他说,我不能写“5000年的中国人”,因为只是在100多年来,伴随着近现代世界文化的交流,才有了今日意义上的“中国人”的概念。
在我国的近百年间,曾经出现过两次 “国学热”,一次是上世纪初,再一次就是今天。总结起来,它们都与西方文化进入以及中西文化的碰撞有关。第一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在失败的反思中,由“师夷长技”渐入学术文化上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让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危机。顾炎武指出:“国有学则国亡而学不亡,学不亡则国犹可再造;国无学则国亡而学亡,学亡则国之亡遂终古矣。”此观点唤起众多精英人物,他们为“本国故有学术文化”的拯救与再造献计献策,由此产生了相对于西学的新“国学”概念。在上世纪初的30余年间,“国学热”风起云涌,一代大师、宗师纷纷显世,形成中国近现代学术史最辉煌的时期。
第二个重要时期就是上世纪末兴起的 “国学热”了。这一次的社会背景是“文革”结束后的改革开放,国家的门户一开,涌进来的不单是强大的西方经济,还有趾高气扬的西方文化。再一次西学东渐,再一次文化启蒙,打破了中国知识界的沉寂,思想的枷锁一下子解放开来。有趣的是,历史的循环再造了上世纪初的境况。当文化的开放、引进、学习,逐渐衍生出“全盘西化”等极端情绪的时候,文化的裂变再一次降临,它重重地撞击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胸膛,也使他们在迅速地陷入沉思之后,再一次迅速地找到精神依托:国学。上述张岱年先生的工作只是一个“先声”,国学真正的热潮发生于1993年,人民日报的两篇文章《国学,在燕园又悄然兴起》和《久违了,国学》(前文发表两天后),作为一种文化潮流的发端,大范围地激活了新时期的国学研究。
应该说,上世纪90年代兴起的国学研究是思想解放的深化,许多当初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的问题,现在被摆到桌面上来。像文化的多样性问题,这是国学复兴的思想根据。西方学者汤因比说:“文明的河流不止西方这一条。”他总结人类历史,列出了23个社会文化形态:西方社会,东正教社会,伊朗社会,阿拉伯社会,印度社会,远东社会,古希腊社会,叙利亚社会,古印度社会,古代中国社会,等等。季羡林先生说,还可以将世界文化划分为四个文化圈:欧美文化,闪族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而第一个文化圈构成西方文化体系,后三个文化圈共同构成东方文化体系。有了这样的类分,我们才有了探讨国学的依据和底气。
还有文化的主导性问题,西方学者一直强调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强调他们是世界文化的主导。但是,季羡林先生说,虽然目前是西方文化统治着世界文化的主流,但东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以在1993年,季先生预言:“只有东方文化能拯救人类。”此前,在1985年,汤因比与池田大作的对话中也说过:“将来统一世界的人……要具有世界主义思想。……世界统一是避免人类集体自杀之路。在这点上,现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育了独特思维方法的中华民族。”池田答道:“从两千年来保持统一的历史经验来看,中国有资格成为统一世界的新主轴。”几乎同时,张光直先生也预言:“我预计社会科学的21世纪应该是中国的世纪。”因为中国古代文明是一个连续性的文明。 这些大学者的判断是有根据的。它涉及到国学的本质问题,也就是说,为什么中国文化能够主导未来的世界?因为其中蕴含着许多人类思想的精华。冯友兰先生就说,基督教讲天学,佛教讲鬼学,中国文化讲的是人学。关于人的伦理道德,关于理想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对此,陈寅恪先生的解说最受肯定:“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三纲六纪”是伦理道德的准绳,是人的知与行的法则。其中许多内容都是其他文化中所没有的,像“孝”,季羡林先生指出,原来佛教中讲的是无父无君,没有丝毫的伦理色彩;但为了在中国立定脚跟,只能歪曲佛典原文,参入“孝”字,求得生存。还有“天人合一”,它是一个历久常新的观点,钱穆先生说,它是“整个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季羡林先生说,它是“有别于西方分析的思维模式的东方综合的思维模式的具体表现”。 这就是我们美好的国学。18世纪,西方著名作家伏尔泰读到中国的书,对中国文化极其崇拜,他供奉着孔子的画像,他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公正、最仁爱的民族。”这不正是对国学最好的定义吗! 参考资料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国学基础文库》系列之一,林诒徵所著的《国史要义》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国学书库》系列之一,马一浮所著的《尔雅台答问》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国学丛书》系列之一,由张岱年等著的《国学今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