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语·雍也篇》中有一段记述诀别的文字:“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字里行间的沉痛意味,每读之,未尝不掩卷浩叹。然而,孔子一生中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诀别!有多少次,他目睹那些生命中最珍惜的人远去,任他们的手从自己的手中滑脱! 以个人遭际论,孔子是确乎不幸的。幼年丧父,长而丧母,晚岁丧子。颜回、子路的相继离去,更是天丧斯文的恶兆,挣脱不去的梦魇。与这些相比,“厄于陈蔡”、“畏于匡”之类,只能算人生的小波折而已。 要怎样高贵的心灵,才能从如此困顿的生命中绽放出平和正大的精神来。在《论语》中透射出的那种温暖的勇毅、朴素的崇高面前,个体的苦难竟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 二 与三年前在德累斯顿的绘画博物馆一样,我又一次迷失于十字架上的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选择了离开。 维尔茨堡的主教皇宫,是一座典型的巴洛克建筑。三年前也曾来这里做客。当时我正沉迷于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能那样贴近地感触巴洛克精神,自然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这一次忙于备课,无心游历。所以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只去过一次主教皇宫的绘画博物馆。置身于各种以十字架上的基督为题材的绘画当中,我终于依稀地分辨出那宽容背后的怨恨来。 三 我一向以为,孔子哲学精神的核心是“礼”。但与大多数人将“礼”简单地理解为约束性的社会规范不同,在我看来,“礼”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为生活赋形的力量。换言之,“礼”其实就是共同体生活的形式。 生活的实质内容,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无非是生老病死、衣食住行。但安顿这些实质内容的方式,却有着质的差别。高贵与卑贱,优雅与鄙俗,其分判,端在于此种形式感的有无。同样是食,“紾兄之臂则得食,不紾则不得”,紾与不紾之间,自有其形式的尺度,而这一尺度也是善恶的分判点;同样是色,“逾墙而搂邻家之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搂与不搂之间,更有人与禽兽的本质区别。同样是人,有的人把自己活成了一堆肉,有的人则能在凡俗的肉身之上建立起高贵的精神。 而任何一种给生活带来根本改变的技术变革,其实改变的都是生活的形式。比如,互联网的发明,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交流和勾通的方式。但交流和勾通的内容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本质的不同。 孔子洞见到了“礼”作为为生活赋形的根本力量的重要性,因此要在一个“礼坏乐崩”的时代里,重建生活的形式感。而在他看来,这种生活的形式感在周礼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体现,所以他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孔子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复古主义者,而是强调作为共同体生活之形式的“礼”,需因时损益。并且给出了损益的一般原则:“质过文则野,文过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在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讲这一节时,便将“质”翻译为“material of life”;而将“文”译作“form of life”。 四 “仁”是《论语》中讨论得最多的概念。同时也是孔子哲学中最难理解和把握的概念。但如果我们能将孔子有关“仁”的言论“类聚观之”,那么,还是能从中找到其基本的精神趣向的。 在我看来,《论语》中所讲的“仁”其实指的是一种理解和感知他人的能力。而尽己之“忠”与推己之“恕”则是此种能力的具体体现。 一个人要想真正地理解他人,首先要了解自己。而这,唯有醒觉的心灵才能做到。 而理解和感知他人,并不是仅仅在知解上知道而已。而是同时要有心灵和情感的注入。有心灵和情感投注其中的理解和感知,就展开为对他人由衷的关切和在意。孔子的言行中,此种关切和在意随处可见:“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见斋衰者、冕衣裳者、瞽者,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然而,关切和在意不是无原则的善良。其中自有公道的尺度和分寸。而这尺度和分寸,根植于“礼”。这其实就是“克己复礼为仁”的真正义涵。 同时,仁也不是爱的施舍,而是将他者真正地作为与自己同等的人来尊重。“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要在这个意义上,才能得到恰当地理解和把握。 五 尽管经历了那么多个人的苦难,但我们从孔子身上却看不到丝毫“怨天尤人”的扭曲和怨恨。贯穿其生命始终的,是一种饱满和乐的精神。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一个人幸福与否,从根本上取决于他是否拥有感受幸福的能力。而朴素的幸福和平静的愉悦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近在手边,触手可得。 日常性精神是孔子思想的一种突出的性格。因此,《论语》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汉儒生是离孔子精神最远的。 以最饱满的心灵,去肯定这朴素平凡的生命——其实这才是孔子哲学的精神实质。精神家园不在别处,就在此种肯定生命的意志和力量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