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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从鲁迅到巴金到王蒙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6-25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小学5年级的时候,我读巴金的散文《秋夜》,读得非常可怖。文章开头是:“秋夜,窗外荷荷地下着墨雨,我在书房里读着鲁迅的《野草》,猛一抬头,恍惚间看见了鲁迅先生,不高的个子,黑短须,长袍,吸着纸烟,微笑而且目光有神……”我读这文章,也在夜里,望着漆黑的窗外,吓得心砰砰直跳。真的非常可怖。

     

    有些大人书,小孩子其实是不宜读的。读了就像高尔基《海燕》暴风雨中的海鸥,轰隆隆的雷声把他们吓坏啦。

     

    后来读了鲁迅的散文集《野草》,读到里面同名散文《秋夜》,鲁迅写秋夜,可比巴金厉害得多了:

     

    “鬼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蛙的一声,夜游的夜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

     

    鲁迅固然厉害,但我读它,已到了不知道怕的年龄。我就觉得北洋政府的夜空,理当这样“奇怪而高”,而且必须刺破它,叫做真的猛士举起了投枪,叫做刺破青天锷未残。

     

    后来我还逐渐发现,巴金其实并不吓人。什么掏出心来,什么《夜未央》,他其实不像谢林卡那样钢铁坚硬。他在《家》序言里,说他看了托尔斯泰《复活》后,一遍又一遍地哭。我读了《复活》,却不懂巴金为什么哭。是那种深刻的道德激情?是深沉的宗教悲悯?这些使人燃烧,使人庄严,但都不催人眼泪。是对红颜薄命的惋惜吗?天啊,尽管玛丝洛娃和鸣凤都美丽,都是苦命的婢女,但她俩怎么能放一块儿比?鸣凤是天使,而玛丝洛娃,我说老实话,她后来成为妓女那种风骚淫荡样儿,多少让人有点恶心!

     

    我参观巴老倡建的中国文学馆,院子里塑着许多大作家像,而巴老的塑像最成功。巴老背着手,略微驼背,穿四个口袋的便装,象一个退休的老园丁,在给意气风发的茅盾塑像拔草呢。不错,巴金其实不吓人,老人家仁厚甚至单纯。他的《秋夜》,是因为仿了鲁迅,而且仿得比较像,才吓坏了一个没出息的孩子。

     

    中国大作家仿鲁迅的,大有人在,而且不大避讳。有的模仿一眼看得出,有的一眼看不出。王蒙说,他的小说《尹薇薇》有意仿了鲁迅,便看不出来。小说中尹薇薇的一句话:“风大了,竖起来你的大衣领子”,倒是有一些苏联文学的味儿。

     

    20023月,我随王蒙访问日本,去了东京、箱根、札幌、小樽、成田等地。正赶上樱花开放,东京很美,上林的樱花远看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作家却不怎么喜欢东京。王蒙说,他喜欢北海道的小樽。鲁迅说,东京的景色不过如此,只有上林的樱花凑合一看而已。

     

    然而东京却喜欢鲁迅。2002年是鲁迅留学日本100周年,东京要为他举行纪念活动。这个时候王蒙到了东京,日本记者们便要提鲁迅的话题。

     

    有记者问:您怎样评价鲁迅?鲁迅的哪些作品对您最有影响?

     

    王蒙答:鲁迅是中国伟大的作家。他的许多作品我都很看重,除了他的小说,我要提到他的散文集子《野草》。《野草》对人的灵魂写得很深,你觉得人的灵魂中竟有那样一些可怕的东西,你会有非常大的震动。而且《野草》也有一些非常美的文字,让你感动。

     

    我知道,王蒙所说“非常美”的文字,是指《雪》、《风筝》、《好的故事》等。王蒙的名篇《风筝飘带》与《风筝》有关,王蒙的处女作《青春万岁》中的序诗与《好的故事》有关。

     

    王蒙赞赏《雪》,用那样短的文字,写了那么丰富的东西。王蒙在一次闲谈中,也曾用大致相同的评价,赞赏鲁迅的小说《孔乙己》。1961年,王蒙摘掉右派帽子,结束两年多北京郊区的劳动改造,在北京师范学院任教。1963年他写了篇很长的论文《〈雪〉的联想》。这篇文章的功力、文采和创见均让人惊讶,一个摘帽右派,应该心有余悸,却鲜明提出:把“江南的雪”理解为革命红军,把“朔方的雪”理解为北洋军阀,是错误的,可笑的,是谓不懂文学。什么叫知识分子的学术良心?什么叫理论勇气?我建议那些攻击王蒙这一代作家太聪明的后起之秀,读读这篇文章。吾辈侃出花儿来的那点所谓文化哲学,并不比彼辈皮肉研磨出来的东西可信。我还建议一位年纪大一点的鲁迅研究专家,他在一篇署名文章中,批评王蒙从来没有写过赞扬鲁迅的文字。我要说对不起,这老专家露怯了。

    王蒙1981年又写一篇随笔《我愿写一点好的故事》,谈鲁迅《好的故事》,谈《风筝》的诗美。王蒙尤其欣赏《好的故事》里一句话:“石油又不是老牌”,王蒙说这是北京老百姓的俗语,鲁迅用得自然极了,非同凡响。

     

    王蒙是道地的北京人,1934年生于北京沙滩,离鲁迅的“老虎尾巴”近10里。他读《野草》的时候,约12岁,是个左倾的少年。王蒙14岁加入了中共地下党。那时他偏爱的,不是上述“美的文字”,那不解渴,解渴的是《野草》那些“可怕”的震撼人的文字。最吸引他的,当是《一觉》。2003年春,也就是说半个多世纪过去,王蒙在他主政过的国家文化部的演讲中,还能背得《一觉》中他最喜欢的一段: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秋夜》确是可怖的,因为北洋政府的秋夜就是可怖,因为那秋夜回荡着枪杀刘和珍君的枪声。在吾辈后起之秀们的眼里,后来的蒋介石似乎是个善人,但是把作家绑到上海龙华枪杀的,不是北洋政府,不是段祺瑞,而是蒋先生的发明。少年王蒙是在蒋介石发明后读《野草》的。一颗“流血和隐痛的魂灵”,正渴望着粗暴。

     

    有些大人的书,小孩子也是可以看的,看什么样的小孩子,什么样的时代了。而小孩子如果爱上了一本书,例如王蒙之与《野草》,他的爱,也许会保持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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