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写作三种版本的鲁迅传,最近阅读和重温了古今中外的名人传记。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当然在重读之列。这本传记难怪是林语堂先生最得意之作,如作者本人一样爽快,20年前初读时就感到富有豪气。如今重新细品,却化出两个关键词:历史与淘洗。 什么是历史?几千年来所有对历史感兴趣的人们,都在追究这个问题。我觉得用苏东坡的一句名言来比喻最为形象、贴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历史确如滚滚东去的大江,不断淘洗着千古人物。 而对于文学史来说,历史的浪涛也淘尽了千古诗文。就苏东坡本人来讲,他一生著作多矣,然而经过历史的反复淘洗,最后余下的最著名、最脍炙人口的恐怕是《念奴娇·赤壁怀古》。试想倘若没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的形象还会那么豪气冲天吗?中国文学史又会出现多么大的缺憾呢? 而这首千古绝唱,竟是在苏东坡被贬谪到黄州时自胸中漫然涌出的。 公元1080年正月初一,苏东坡因“乌台诗案”发配到长江边上的黄州为农。他反倒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黄州也许是湫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使诗人的日子美满舒服极了。在庄稼已然种上、无金钱财务烦心的时候,他开始享受每一个日子给他的快乐。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样,身上金钱不多,身边空闲不少,可以把时间自由运用。经常和他一起下棋,一下就是大半天。有时又到城里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时好心肠的农人把他叫醒。有时则夜里泛舟江上,在江上一个小舟中喝酒,看到夜晚的天空极美,就一时兴起,唱词一首。有时又行走于大江之滨,望着滚滚东去的大江,凝视着陡峭的赤壁,怀想被大浪淘尽的历史人物,绝代豪唱自胸中吞吐而出。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使他完全松弛下来,精神处于安然自在之中,表现在他的写作上,则是信手漫然而写的诗词、随笔,既无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具有一种醇香的诙谐美和与茫茫宇宙、滚滚长江、千年历史相接的豪气,形成一种大宇宙精神。不经意中,信笔出手的东西竟成了最为人喜爱的作品。林语堂赞道:“苏东坡这位天纵大才,所给予这个世界者多,而所取自这个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把稍纵即逝的诗的感受,赋予不朽的艺术形式,而使之长留人间,在这方面,他丰裕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他这时所过的流浪汉式的生活,我们很难看做是一种惩处,或是官方的监禁。他享受这种生活时,他给天下写出了四篇他笔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词《赤壁怀古》,调寄《念奴娇》,也以《大江东去》著称;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一篇《承天寺夜游》。”皆精妙、幽玄,赛似神品。这些天赐之作,在他忙于科举考试时写不出,荣登高位、飞黄腾达时也写不出,官场内斗、争权夺利时更写不出,只有在这种身心大放松之时,才可能自胸中涌将出来。因为倘若玩的是文学姿态,世故大于艺术,写文章时先要考虑各种利害关系,为功名利禄而做作文字,就永远不可能进入这种自由的境界。 所以,历史对文学作品的淘洗,真如“大江东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刻意求之,被现世的僵死教条所束缚,为种种眼前的功利而写,可能早早就被历史的浪涛淘汰了;而精神处于安然自在之中,以大宇宙精神随意为之,倒反而可能出手不凡,神品传世,成为大浪淘洗后余下的千古绝唱。 这就是文学自身的规律,历史不可逆转的法则。我敬畏历史。敬畏历史的淘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