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主张是,秉承孔子的训教,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发扬这种德行、涵养与幽默感。同时,有责任基于认真的研究,向大众传播这种品格后面所包孕的深厚的文化。其间,学问人的责任尤其重大。 当天下滔滔,任何一张书籍销售排行榜都是于丹、易中天们独占鳌头……这种由一个腔调一个模式说着几部一样的经典构成的风景,怎么说都是凄凉与荒败的。 这本来不成为问题,之所以被提出,实在是因为眼下,他老人家身上堆垒了太多芜伪的东西。只消看看于丹以后,那么多人跟风说孔子,就知道好事已经变味。有的专家,其实解说得很著实,但因为题名的缘故,引来一片漫骂,连“疯狗”、“无耻”这样的词都用上了,起孔子于地下,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至于一般非专业人士,自然也可以解孔子,但有的人以为附会一些通俗浅显的生活事理,就可以减去学问的艰深,并开显圣哲的初心,也不免遗落经典的精髓,从而失去读者的信任。 譬如,在对类似“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这样的句子都不能作正确解说的情况下,有位北大下属公司负责保安的小青年,就在未名湖边开起《论语》讲座,这怎么说都有些荒诞。什么《论语布衣解》,难道今天还有人在作《论语》王公解吗?或许,是不是还有什么《论语》领导干部解呢?今人研读《论语》,无论学界中人,还是百行各业,都是为了通过对孔子思想的了解,亲近和掌握传统文化,有的人从中获得了深刻的精神滋养,有的人则因此而有了更稳实远大的出发。但不管是什么人,哪种情形,都需要过细的字句疏通和背景了解作基础,有时还包括对古代典章制度的熟悉与究明。一味对立经院与草根,权威与平民,乃或以为后者可以另辟一个新境,再造一个圣人,不惟是对问道应有的神圣性的任意消解,其问学荒陋的背后,更可见出世俗名利诱引下,一种轻躁悻进的“赶趟心态”。 这种心态距离既坚执理想又会尽人情的孔子真是何其之远。因为就那个转型时代的俗世理想而言,孔子从来就不是一个赶趟的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也赶不上那种趟。他凄凄惶惶,席不暇暖,有时饱受冷遇,甚至失去自由。但尽管如此,他的神色基本上能够做到安祥,他的心态和言行更是平和与从容。他当然不以为自己是条丧家犬,但对着几个眼浅的无赖,没教养的轻薄,他不妨直承自己正一身狼狈。我们也可以通俗一下,比照一种生活的事相,说:在日常生活中,什么样的人最能够坦然承受别人的嘲讽并不惮于自嘲,是不是一定是那种特别有德行、涵养以及幽默感的人!孔子就是这样的人,他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要什么。 仅此一点,就够我们学习。我们的主张是,秉承孔子的训教,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发扬这种德行、涵养与幽默感。同时,有责任基于认真的研究,向大众传播这种品格后面所包孕的深厚的文化。其间,学问人的责任尤其重大。作为文明的直接承传者,学问人自然需要在书斋求知,但也不能放弃广场启蒙,放弃从百家讲坛到千家书院一切场合,向一切人宣讲圣哲的智慧,经典的思想,这本来就是中国人素来的传统。在古代,许多时候,问道与问学一途,经常是既不苛求讲者的资历,更不计较听者的身份的,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但有向学之心,亲近圣哲之意,都可以被收为弟子,延揽进教室。今天,对着渴求亲近传统的大众,学问人更是责无旁贷。从这个基点出发,我们很理解和肯认那些宣讲者、解读者们的良好用心。我们所要求的只是,他们应该更安静一些地用功,更严谨一些地书写,真正做到深入浅出,而不是“浅入浅出”甚至“俗入俗出”。特别是,不要降低自己的学术品位和知识视境,以与听者平齐的趣味去迎合大众,从而忘记了自己有引领的责任。至于以消解式的翻案,加蒜着姜的庸俗打趣来博一己的名声,过分热衷于对人性阴暗的窥探,对功利算计的把玩,就更不好了。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再一次强调,文明的传承毕竟需要文明地传承,需要依托一个文明体原典的本身,做严谨而深入的研究。公元前三世纪,儒学传入朝鲜,一世纪传入越南,三世纪传入日本,以后陆续传到东南亚,靠什么?靠的是经典本有的完足与完整。也因此,类似孔子的思想才得以原汁原味地被保存下来,并得到播扬。到了十七世纪,它更传至欧洲。1793年,法国大革命起草《人权与公民宣言》,就引入了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导。整整200年以后,世界宗教哲学大会在芝加哥通过了《走向全球伦理宣言》,有德国人汉斯·冈提议将这句话尊为全人类都应照奉的普世原则,加上汉学家顾立雅等人的传扬,孔子的思想开始为欧美一般民众所熟知。他们都没有因为怕自己的同胞看不懂、不愿看,而对其做过多通俗化的演绎,相反,看出他那些箴言式的训教似浅实深,似深又浅,适俗的添益与不必要的推扬,适足以构成对圣贤的唐突,其情形,正如以后所说的佛头着粪一样。基于这样的事实,我们认为,对于国人之能充分理解孔子思想,是无须有太多的担心的。 我们的意思是,大众固然需要有人以一种轻松的文体和方式,传达古人深刻的思想,但也不是说一定不能接受别一种文体与方式,再说读者是需要培养并可以培养的。当天下滔滔,任何一张书籍销售排行榜都是于丹、易中天们独占鳌头,都是《论语我读》、《孟子与百姓生活》、《老子管理学》、《贫嘴庄子的幸福生活》在夺人眼球,这种由一个腔调一个模式说着几部一样的经典构成的风景,怎么说都是凄凉与荒败的。 对此,有人不一定会同意,因为眼见着这类书风声水起,销得正好。但真所谓学问是寂寞的事业,认真地学习经典和解读传统,在今天恐怕也有些寂寞。可有些寂寞,不怕呀,孔子就是寂寞的很好的前例。倒是时空变换,现在,不惮寂寞的孔子竟喧腾出如此热闹的排场,到底是热了孔子,还是热了讲孔子的人?热了国学,还是热了量贩国学的码洋?有谁说得清楚。 还是看看网上大学生的留言吧。前不久,对着主张不同,但都以热爱传统的名义在电视上吵成一团,以至主持人不得不再三提醒“不要作人身攻击”的情景,学生的反映是:“关我屁事”、“让别人去吵,我依旧我的生活”。这一波意在让圣哲走进大众的浩大造势,包括有意的造势和无意的造势,造成的结果居然是大众的远离。这可能是许多人始料不及的。它透露出一个消息:总有一天,这一出戏文会偃旗息鼓。而它留下的沉寂与荒败,或许反能引出对经典更智慧的宣讲者,还有与之搭调的更成熟的听众。 孔子从来就是这样的宣讲者,并从来期待这样的听众。对这一点,我们也应该静下心来学习。 作者: 汪涌豪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著有《范畴论》《批评的考究》《当代视界中的文论传统》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