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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大乱,群雄纷争,三国鼎立,终归于晋,这是一个种种幻想急遽破灭的时代,也是一个英杰辈出充满希望的时代。站在西晋初期思想家、历史学家的高度述评这个时代的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表达劝世警世之意,抒发褒善贬恶之情,是当时史家竞相追求的目标。在这样的背景下,陈寿撰成了轰动一时并彪炳千秋的正史《三国志》。此书由《魏书》三十卷、《蜀书》十五卷、《吴书》二十卷组成,魏、蜀、吴三书互相补充,六十五卷互相映衬;陈寿的叙事、评议与抒情互相关联、互相渗透,使全书各卷构成了既独立又统一的有机整体。《三国志》一出世,就被读者推许为“有益风化”的“实录”,它不但使早先问世的王沈《魏书》、韦昭《吴书》等等黯然失色,连当时正在撰写新《魏书》的著名史家夏侯湛也深感惭愧而自毁其稿。
然而时过境迁,在西晋以后的读者眼中,《三国志》叙事、评议与抒情一体化的特点已逐渐隐而不显,于是对陈寿及其《三国志》见仁见智的解说便随之而生,这当然是社会环境的差异日益增大、历史文化的隔膜日益加深的结果。如今,当我们试图跟陈寿及《三国志》中的人物作近距离对话的时候,不能不对《三国志》的写作特点给予特别的关注。
一
《晋书·陈寿传》告诉我们,《三国志》流布后,“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对陈寿来说,所谓“善叙事”的最突出之点,就是在必须避讳无法直书的情况下,通过史料的剪裁和布局揭示历史的真相。下面试以三国的国号为例。
三国的国号,本来叫“魏”、“汉”、“吴”。其中,刘备在西蜀缔造的国家国号为“汉”,又自称“季汉”。这是因为季汉政府把刘邦开创的西汉称为“前汉”,把刘秀开创的“东汉”称为“中汉”。但是,要想揭示这一简单的事实,在“魏晋正统论”盛行的西晋之初是一件难事,而此事对陈寿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如所周知,汉国是陈寿的故国,魏、晋朝廷一向把它说成是非法的僭伪之国,并称之为“蜀”或“西蜀”。面对这种敏感的政治问题,身为季汉亡国之馀的陈寿,在记述故国史实时顾忌特多是可想而知的;然而,他在跟朝廷的正统观保持一致——称《季汉书》为《蜀书》,称“汉”为“蜀”——的同时,选录了一系列最能反映有关史实的季汉文献,例如汉建国告天文,汉封梁王策,《季汉辅臣赞》,汉吴分天下文,等等。这无异于告诉读者:西晋史家不能不称“汉”为“蜀”,读者如果要了解历史真相,务请打开《蜀书》、《吴书》仔细看看。
汉建国告天文,即刘备宣布汉国成立的文告,见于《蜀书·先主传》。全文长二百多字,开头交代刘备即皇帝之位的日子是“建安二十六年夏四月丙午”,即公元221年5月15日;接着声讨曹操、曹丕篡汉的罪行,并说明民众认为汉家的“祖业”不可无人继承,而自己又“惧汉阼将湮于地”,所以不得不“受皇帝玺绶”;最后要求天神“祚于汉家,永绥四海”。显而易见,文中的“汉阼”、“汉家”已经把国号交代得再明白不过了。
封梁王策,即刘备称帝后封庶子刘理为梁王的策文,见于《蜀书·二主妃子传》,策文称“建尔于东,为汉藩辅”,其中“汉”字再次向《蜀书》的读者交代了国号。
《季汉辅臣赞》是汉臣杨戏作于延熙四年(公元243)的颂汉之文,见于《蜀书》的压轴之卷《杨戏传》。赞文一开头就交代季汉开国的经过及其历史意义:“自我中汉之末,王纲弃柄……于是世主感而虑之,初自燕、代则仁声洽著,行自齐、鲁则英风播流,寄业荊、郢则臣主归心,顾援吴、越则贤愚赖风,奋威巴、蜀则万里肃震,厉师庸、汉则元寇敛迹,故能承高祖之始兆,复皇汉之宗祀也。”请看,这真是新国家,新气象,政治语词的形式和内容也焕然一新,例如“中汉”是当时的新词,特指刘秀开创的东汉;“世主”即全国之主,特指刘备;“元寇”也是当时的新词,特指曹操;而标题上的“季汉”则指季兴之汉,也就是继“前汉”、“中汉”之后第三次复兴的汉国。
汉吴分天下文,即公元229年汉、吴两国订立的盟约,见于《吴书·吴主传》。盟文宣布,曹睿(史称“魏明帝”)统治下的魏国分为东西两大块,东边的一块由吴国攻取,西边的一块由蜀汉攻取,其文一则曰:“今日灭睿,擒其党徒,非汉与吴,将复谁任?”二则曰:“自今日汉、吴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同讨魏贼。”三则曰:“若有害汉,则吴伐之;若有害吴,则汉伐之。各守分土,无相侵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篇以汉为首的讨魏之盟,作为反映蜀汉取得重要国际地位并发生重大国际影响的历史文献,不但为王忱《魏书》所屏弃,也不见于韦昭《吴书》。由此可见,在抑蜀汉而尊魏、晋的时代,陈寿将此文收录于《吴书·吴主传》而不安排在刺人眼目的《蜀书·后主传》或《诸葛亮传》,不仅体现了尊重历史、敢于记实的史识与史德,还表现出善于叙事的史才。陈寿笔法之高,于此可见一斑。
二
各类人物的评议互相反射,评议跟叙事互为注脚,是《史记》、《汉书》中特别耐人寻味的地方,《三国志》也不例外。
《汉书·古今人表》曾以儒家的尺度把历史人物分为九等:以天下为公的尧、舜属上上等,有大德的隐者伯夷、叔齐属上中等,为民除害、造福一方的县令西门豹属上下等;越王勾践属中上等,良医扁鹊属中中等,有大功而性格残暴的秦始皇、项羽属中下等;平庸而不太坏的楚怀王属下上等,昏暴的秦二世胡亥属下中等,残民以逞的商纣王属下下等,等等。现在看来,儒家的尺度是否合理、是否科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九等评人法体现了汉代良史的历史观、价值观,代表了社会主流褒贬历史人物的基本标准。西晋也是尊崇儒学的时代,至公第一,爱民至上,提倡立功立言,反对假公济私,推许诚实宽厚,鄙视奸伪忌刻,当然也是陈寿品评人物的基准。下面试以陈寿对曹操、刘备的评议为例。
《魏书·武帝纪评》的全文是:“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內,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如果孤立地看这段评语,读者也许会认为陈寿对曹操的评价极高;但是,只要一对照《蜀志·先主传评》,马上就可以发现陈寿对刘备的评价之高,可谓无与伦比了:“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请看,刘备的“弘毅”和“宽厚”,再现了西汉开国皇帝的风姿;而曹操的“不念旧恶”,只不过是玩弄权术的“矫情任算”而已。刘备之所以在蜀称帝,是因为认定了野心勃勃的曹操决没有“容己”之量;而曹操基业广大,靠的是“鞭挞宇内”和“明略最优”;曹操“运筹演谋”,只不过是为了实现“总御皇机、克成洪业”的个人野心;而刘备举国托孤,则展现了“君臣之至公”的思想境界。不难看出,如果用班固九等评人法来考量,曹操只能列入中等,而刘备则高高在上。
作为“矫情任算”的注脚,《魏书·武帝纪》及《袁绍传》、《崔琰传》等既揭示了曹操性忌手辣的特点,诸如建安三年族灭张邈,建安十三年处死孔融,建安十八年赐死崔琰,等等;又记录了曹操某些非常感人的表现,例如《吕布传》记载建安三年曹操对陈宫的劝降以及对其家属的优待,《武帝纪》记载曹操对毕谌、魏种“不念旧恶”的态度,等等。我们如果孤立地就陈宫、毕谌、魏种的故事加以评论,当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曹操是“宽宏大量的”,他“甚至对于背叛了自己的老朋友,也很看重当年的情谊”(见易中天《品三国》)。但是,陈寿记载陈宫等故事的本意,恐怕只是赞扬曹操的“机权干略”。请看,上述陈宫、毕谌、魏种的故事发生在建安三、四年间,这时的曹操虽然消灭了吕布,但处境仍然相当险恶,他面对袁绍、刘表、孙策等势力强大的群雄,必须收买人心,争夺人才,而上述表现正是争夺人才的最佳手段。一旦形势对曹操有利,他就对异己分子大开杀戒,例如《武帝纪》不但记载了兴平二年“征陶谦,所过多所残灭”的事实,还明确记载了此后二十多年间的多次屠城行为,其中八个“屠”字令人触目惊心,这些血腥的字眼在《蜀书》里是找不到的;人们在《蜀书·先主传》所能够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刘备确实有仁爱之心,广大民众则自发地归心于刘备——这显然也是《先主传评》中“弘毅宽厚”一句的注脚。总之,评议跟叙事互为表里,作为《三国志》评价历史人物的方式,字里行间褒贬予夺,委婉曲折意味深长。当然,陈寿的评议毕竟是一千七百多年前史家的看法,今天品评三国人物或戏说三国故事,完全可以不考虑陈寿的观点而另立新说,这是毫无疑问的。
三
陈寿一向刚正不阿。在蜀汉担任观阁令史时,适逢奸宦黄皓惑主专权,尽管朝廷大臣都曲意附从,但他却不买黄皓的臭账,因此屡被谴黜。蜀汉灭亡后,他在晋廷担任著作郎时,虽为名贤张华、杜预所赏识,但却因为招恨于忌贤妒能的权臣荀勖,曾被排挤到地方上去任职。不难想象,在不媚权贵而仕途多舛的一生中,具有如此性格、如此遭遇的陈寿,心头蕴积的是怎样一种激情。如果说,《史记》是司马迁借以抒发愤懑的载体;那么,《三国志》又何尝不是陈寿倾诉自己喜怒哀乐的著作?
《三国志》的抒情,有显性的,有隐性的。显性的抒情用感叹句表示,隐性的抒情则寄寓于评议或叙事之中。
在三国人物中,汉丞相诸葛亮是陈寿最崇敬的一代伟人,《蜀书·后主传评》中论及诸葛亮云:“经载十二而年名不易,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不亦卓乎!”笔者以“不亦卓乎”的感叹,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无限景仰之情。对于卓越超群的人物,当然要有与众不同的传记和评议。所以《蜀书·诸葛亮传》不仅在记事篇幅上超过《三国志》中所有名臣的传记,而且在评议方面的内容还不限于本传。例如《蜀书·先主传评》赞扬刘备托孤于诸葛亮成就了“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的美谈,这就在无形中反射魏明帝托孤于司马懿却成了魏室禅晋的滥觞。寄情于论,寓论于情,《诸葛亮传》最为显著。
魏明帝时代的元老常林,官至九卿,当朝廷要任命他为三公的时候,他坚辞不就,并称病退休,《魏书·常林传评》云:“林能不系心三司,美矣哉!”“美矣哉”一句,实际上跟《魏志·徐邈传》中的一段遥相呼应:“为光禄大夫,数岁,即拜司空,邈叹曰:‘三公,论道之官,无其人则缺,岂可以老病忝之哉!’遂固辞不受。”有美就有丑,所以《魏书·韩暨高柔评》云:“及暨年过八十,起家就列;柔保官二十年,元老终位:比之徐邈、常林,于兹为疚矣!”不贪图进位升官,不屑于尸位素餐,在陈寿看来是清公高尚的美德;形同摆设、无所作为地赖在高位上至死方休,是思想境界低下的表现,所以陈寿给予了无情的批评。
对于被曹操、曹丕故意枉杀的崔琰和鲍勋,陈寿在《魏书·崔鲍传评》中表示无限惋惜:“崔琰高格最优,鲍勋秉正无亏,而皆不免其身,惜哉!”既然崔鲍之死令人痛惜,那么二曹的行为只能解释为暴虐了。在这里,“惜哉”二字所蕴涵的爱憎之情是不言而喻的。
陈寿最痛恨的人物是残民以逞的吴主孙晧。鉴于孙晧降晋后被封为归命侯,《吴书·孙晧传评》公然提出了异议,认为孙晧应当判处死刑,并公开执行:“晧之淫刑所滥,陨毙流黜者盖不可胜数。是以群下人人惴恐,皆日日以冀,朝不谋夕……晧凶顽,肆行残暴:忠谏者诛,谗谀者进;虐用其民,穷淫极侈。宜腰首分离,以谢百姓!”这段文字夹叙夹议,笔者怒不可遏的情态溢于纸上。透过这类饱含激情的文字,读者不难看到良史所宣扬的人本主义思想,看到笼罩着《三国志》的绚丽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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