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政治 孔子主要不是政治人物,但他有深刻的政治意识,包括一般的政治价值观,以及对具体政治状况的关切。在卫国权力危机时,孔子正居卫,为卫国公养之士。此时弟子欲知其态度,自在情理之中。但孔子既不主动也不直接向弟子表达他对这场政争的立场,可能意味着他的犹豫,未有决断。[6]影响孔子政治判断的因素首先是政治原则。在《论语》中,涉及政治原则的内容大致有两方面,一是官与民的问题,一是君与臣的关系。前者重德治,主要是关于养民、教民的理想,兹不赘述。后者讲礼制,着眼于稳定贵族政治秩序,正好与卫国的问题关涉。孔子关于礼制的核心思想,便是“正名”,其提出也与对卫的政治态度有关: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茍而已矣!”(《子路》) 正名就是确定名份或名位,不同的名份有相应的权利与义务。行为同相应的名位一致,便可言、可行,即有合法性的依据。孔子答其它君主的话,说得更一针见血:“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颜渊》)事实上,其时辄、聩争权,情形恰好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而这种危机,在卫国的历史上也不是第一次。前面因争权而导致的内乱还有二次: 第一次,春秋初期,卫君庄公两个庶出的儿子州吁与公子完争权的事件。州吁好武专横,而为庄公所宠爱。但庄公去世后,即位的却是公子完,即桓公。桓公十六年(鲁隐公四年),州吁作乱,杀桓公,自立为卫君,且多次对外用兵,但没法收服民心。最后被已经告老的庄公老臣石碏设计诛杀,迎回公子晋为君,即宣公,这样事情才告一段落。[7]第二次,事情更离谱。宣公纳庶母夷姜为妻,并生急子。急子成人娶妻后,宣公又夺其儿媳为妻,即宣姜。宣姜又生二子,寿与朔。夷姜失宠自杀后,宣姜与朔唆使宣公谋害急子,不料结果把急子同寿一齐加害。鲁桓公十二年,宣公去世,朔即位为惠公。但四年后,急子与寿的支持者复仇作乱,赶走惠公,拥立公子黔牟。政局又重趋平静。[8] 这种伦常失序,骨肉相残的政治动乱,不仅发生在卫国,几乎充斥整部春秋史。孔子“正名”的政治纲领,正是对这种混乱政治秩序的回应。所谓礼制,政治上不仅君臣或主从关系的定位,还涉及政治权力的继承或转移问题。君臣关系包括天子—国君—大夫—士等多重连结的主从关系结构。《左传》桓公二年,晋大夫师服说:“吾闻家国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差。”便是上述权力等级关系的写照。权力转移传统则有禅让、世袭及革命三种途径。尧传舜,舜传禹是禅让,禹传启是世袭,而汤伐桀,武王伐纣则是革命。其中世袭是血缘的原则,禅让与革命是道德的原则。但禅让是对有德者的肯定,而革命则是对无道的克服。[9]不过革命是改朝换代,禅让与世袭通常是王朝内部的权力继承[10]。由于革命有伯夷、叔齐所批评的“以暴易暴”的问题,孔子对革命的评价有保留,如“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八佾》)是借论乐对武王革命的评价打折扣。他所关心的是政治秩序的稳定,不稳定的政治秩序就是全社会的灾难。正名就是通过对各种名份、权位的界定,规范政治集团中人与人的关系及行为。政治得守礼而不僭礼。守礼同恤民一样,都是有德的表现。孔子推崇的周公,既制礼作乐,又忠心护主,是守礼的典范。然而,如果我们接受荀子的观点,礼是为防止争乱而采取的措施,那它的实施就需要强力维持。但权力(政治)只能刚性处理问题,它或有副作用,或有无能力之处,故需要一种软力量即德来协调,其核心范畴就是让。礼既守且让,故“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里仁》) 孔子一生,三次适卫,前二次是卫灵公时。第一次,“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看来充满理想。但第二次赴卫出仕,感觉就出问题了。先是“子见南子”带来的困扰,后又遇灵公问兵陈之事,遂辞行。孔子甚至认为卫灵公是无道之人。第三次入卫时,出公无其它恶名或劣行,但却面对与其父争权之事。此时之孔子,依我们分析的原则,大概会主张让。既然是主张让,孔子自然不会有什么作为。但是,究竟是否如朱熹所说,是出公该让,则不能说得太肯定。同时,子贡说“夫子不为也”,联系孔子的不作为,此说好象也无问题。但是,如果子贡问孔子的态度是要协调自己的行动,而夫子是否打算将自己的立场当成大家的立场,则颇可疑。要不,老人家为何在关键时刻仍不向弟子们亮出自己的底牌呢? 看来,一般的政治原则,同个人在具体环境中的进退出处,仍是两个不同层次的问题。 五、君子 夫子到底为没为卫君,不能看他有没有明显帮卫的行动。孔子曾声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卫灵公》)即使为卫君也非他老人家要亲自冲锋陷阵,而是赖弟子出力。真正意义的不为,就是出面制止弟子帮卫的行动,例如下面的情形: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季氏》) 这是孔子苦口婆心劝阻在鲁的冉有、子路不要充当满足季氏私欲的工具的故事。但对卫的态度不一样,孔子自己离开,而默许有些弟子留下。子贡、冉有是先后离开了,但子路后来则是为卫战死的。钱穆据《左传》哀公十五年条记述: 卫孔圉取太子蒯聩之姊,生悝。太子在戚,入适伯姬氏,迫也悝强盟之,遂劫以登台。卫侯辄来奔。季子将入,遇子羔将出,子羔曰:“弗及,不践其难。”季子曰:“食焉不避其难。”子羔遂出。子路入,曰:“太子焉用孔悝。虽杀之,或必继之。”且曰:“太子无勇,若燔台半,必舍也叔。”太子闻之惧,下石乞盂黡敌子路,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孔子闻卫乱,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11] 《礼记·檀弓》记子路死,“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之,而夫子拜之。”孔子不是对弟子作为不负责任的人,而以子路对夫子的忠诚,孔子如令他不帮卫君,他会不听么? 上述二例的对比再次提示我们,孔子对帮不帮卫君,很可能自己正在困惑,压根就没形成明确的立场。父子能互相礼让最好,但如何让,让到什么地步,外人很难有说话的余地。如果两造互不相让,作为客卿的孔子会很为难。助子拒父固然不妥,但君难面前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所以,弟子自己作主,而自己选择撤离,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这样猜度可能矮化了圣人的形象,但不是全无根据的。《论语》中,孔子对君子面对“有道”与“无道”有很多不同的说法,综合来看,分若干不同类型:一种是“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如南容者(《公冶长》),或者“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如可称君子的蘧伯玉(《卫灵公》)。第二种是“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如史鱼,孔子称之为“直”者(《卫灵公》)。第三种相反,“邦有道,贫且贱焉”,“邦无道,富且贵焉”,则系可耻的行为。孔子的立场概括说是:“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泰伯》)由此可见,“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是君子面对政治的重要选项。夫子本身也慨叹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而子路性直,有道无道均如矢,勇往直前,夫子对之也无可厚非。 问题在于,圣人为何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带领弟子,死守善道,杀身成仁,而是采取全身自保,这种类似道家的策略呢?这是个极尖锐的问题,它牵涉到孔子对有道、无道的理解。无道系就当道者而言,细绎孔子的言论,无道包括失礼与失德两方面。失德指对民众重刑轻礼,侍强凌弱,聚富敛财的行为。而失礼则是权力运转结构的失序,经典的论述就是: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季氏》) 这是从天子、诸侯、大夫、陪臣到庶人的权力等级结构,而所谓无道就是权力中心的不断下移。而权力中心下移到那个层次,可能正是那个层次无道的体现。而依礼,对无道的讨伐是从上到下,或以卫道(保天子)的名义在同一政治级别,如国与国之间才能进行的。如果不是,由下向上进行讨伐,无论以什么名义,本身就是僭越的表现。处于政治系统底层的士,其实是难以独立承担矫正无道的使命。 孔子及其弟子的社会身份是士,它处于贵族的末端。春秋后期,社会变迁急剧,士由两类人增补而成不断扩展的有影响的社会阶层。一是来自贵族中身份下降的后代,如孔子,先世为商王室,其曾祖孔防叔由宋奔鲁才失卿位,而父叔梁纥还是鲁鄹邑大夫,至其本人便沦为士。[12]另一是从庶人中地位上升的,如子贡、子路,或商贾或村夫,经孔子调教成人,也有士的资格而染指政治。不过孔子授徒,主要不是出仕,而是成君子。士是身份,而君子是道德人格。“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里仁》)“君子谋道不谋食。”(《卫灵公》理想的士必须以君子自期。但是,一旦成为士,你就是传统政治结构中的一员,你的行为就得受固有的角色规范限制。士的道德职责,就是以谋士或勇士的身份劝喻或协助君主或主人守道。如果你所服务的主人作乱,你的选择就是离开眼前的位置,而非有权对其制裁。至少,在孔子的观念中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面对无道的现实,孔子选择离而非选择入。离还有保存理想及实力的机会,入不是同流合污,就是因直而被伤害。要改变这种观念,孔子的政治思想中就必须引入“革命”即讨伐无道,改朝换代的概念,象孟子那样高呼“诛一夫纣”。但《论语》没有这方面的资料,而孔子盛赞的伯夷、叔齐,依司马迁的描述,正好站在革命的对立面,遣责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可见,孔子心目中的君子,不可能是革命者。其“死守善道”是洁身自好,而“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奔走宣扬在春秋末年越来越不合时宜的仁政理想。孔子的保守态度与道德立场,是贵族政治观念的一致体现。在混乱的政治面前,无道则隐,正是君子的作为。 对“夫子为卫君”章的解读,其实不是也无可能对子贡的推测作出确切的评断。本文的努力是,从揭示明显的疑难入手,通过对各种情节线索的分析,透视孔子在具体政治情势中,其不易理解的行为同其政治信念可能存在的内在联系。概括地说:在父子争国的危机面前谈伯夷、叔齐,可能暗示着孔子有“让”的主张。子贡对“夫子不为卫”的推测,只是表面正确,而需要进一步检讨的问题。“正名”与“礼让”的结合,是孔子为应对春秋局势而强调的政治原则。但在当道者无道的情况下,志于道的士君子,可以选择隐或离的策略。它是孔子所推崇的贵族政治道德,观念保守的体现。这不只是探讨孔子个人的人格问题,同时也是展示经典世界特有的政治生活规则。作者希望,这种具体切实的讨论所获致的,可以比给出抽象的概念或简明的答案,有更多的内涵。 *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哲学史、观念史与经典解释学”课题成果之一,发表于《中山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