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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低唱我吹箫--——杂说姜夔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5-25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按照过去的看法,姜夔应当算不上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上过中学的人,如果喜欢古典诗词,大概还隐约记得姜夔的那首《扬州慢》,对他的认识怕也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除去中国古典文学爱好者和治词者,芸芸众生,知道姜夔的人又有几多?客观地讲,姜夔的影响力较之于稍前的柳永要差那么一点,柳永的词,朗朗上口通俗易懂者居多,而姜夔的词,终归书卷气比较浓。主观大胆地说一句,喜欢柳永词的普通百姓,大概要比喜欢姜夔的多吧?但是最近几年,海内外悄悄地兴起了一股研究姜夔的热潮。合肥的一群离退休老人不甘寂寞,硬是把姜夔的研究弄得有声有色,又是出书,又是举办研讨会,还成立了自己的民间群众组织——姜夔研究干事会。有道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姜夔当然有姜夔的特色,姜夔也有姜夔的fans(拥趸)。姜夔,作为南宋时期的一位文学大家、音乐家,随着近年来研究的日益深入,人们对他的评价也越来越客观,越来越公正。

      姜夔之艺
      应该说,姜夔是以词名世的。他一生词作虽不多,但几乎每一首都是呕心沥血之作。任意拿出一首词来,都有值得品味的所在,就像是一粒粒珍珠,有风味,有价值。身为布衣,他的词极呈才学,谴词炼字,雕章琢句,无不精心为之。但又那么自然贴切,不见斧凿痕迹。前人对姜词评价甚高,同时代的词家张炎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卷下)清人刘熙载说姜夔的“才子之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则乐在琴,在花则梅也。”(《艺概》卷四)
      在我眼里,姜夔的词作以情取胜,这情,既不同于辛弃疾的“雄健”“驰骤”(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亦有别于柳永词的“浅近卑俗”(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辛词拔山盖世,家国之情跃然纸上。柳永仕途不畅,大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索性以浅艳俚俗的字词入篇,并不遮掩自己依红偎翠以江湖浪子“狭邪”的目光炯炯地盯着众多女性的僻好。姜夔呢,无有柳氏“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人生心态,无有辛氏报国有心、请缨无路、一腔忠愤发之于词的人生历程。虽然,他也渴盼有个一官半职,也曾努力过,当一切努力化为泡影的时候,他最终认命了,靠自己的才能奔走于官场之中,靠当个幕僚、靠朋友的感情资助混口饭吃。这样的生活,使姜夔很在意很重视人世间的这份情。他的词仍然循着“发乎情,止乎情”的路子在走,词作中表现的多是人的价值,人生意义,人的行为,人的心理与精神世界。很少关注国家大事,这成为后来许多人诟病他的所在,其实,在辛弃疾都难以作为抑郁而终的时代,他一介平民又能够出多大风头呢?所以,他把目光投到自己的生活圈子中,投到自己的感情世界中,并着意于文字的修饰来排遣内心的情感。以其名作《湘月》为例便可见一斑。且看上片: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姜夔用细腻的笔墨描绘了一幅非常优美的画面:傍晚,暮色渐渐笼罩远处的山峦。朦胧清幽的暮景蕴藏着深不可测的美的精华,呼唤着诗人大舟浮水乘兴一游。天色更加暗了,劳累了一天的渔民也都收网归家,水面上原有的撒网声、鲜鱼的蹦跳声、浪花的激溅声已悄无声息,落日的余辉在水面上反射出银色的光斑,送别着正要匆匆归巢栖息的几只水鸟。月夜将帐幕完全落下,偶尔的几声鸟鸣也逐渐消失,一轮明月悄然升起,将清辉洒在江面上,桨声凝止,船在漂流。远山近水寒意袭人,月色透过薄薄雾气,弥漫在江面上,更显得朦胧。虽是盛夏,望着江中小洲,水边草树,不但顿觉溽暑全消,更使人感到一股凄冷袭上心头。不是秋寒,胜似秋寒……万籁全息,江面如镜,任“一叶”在江中漂泛,谁也不肯用船桨点破明镜的江水,划破这天然的静美……这是一幅多么清幽的月夜浮湘图啊!
      但是,这样一个优美意境的描绘,作者是通过“一叶”(画船)、“夷犹”(从容不迫)、“汀洲”(汀,水边平地;洲,水中陆地)、“中流”(指湖中)、“容与”(安逸自得貌,一讲起伏徐动貌)、“画桡”(画船之桨)等文雅的词汇来描写的。若非胸有点墨者,断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姜夔写这首词的时候大约三十来岁,寄居妻族萧德藻家。诗人萧德藻很看重他的文才,把侄女嫁给了他。开篇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是说自己长年奔波劳碌,难履一游太湖的旧约,无暇亲近山川胜景,而今得与朋友同游湘江也是喜不自胜。当然,姜夔的字雕句琢又不同于李商隐的晦涩艰深,在刻意用典逞才上,姜夔还是比较含蓄的。他的词作、诗作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还是显得那么特别清秀可人。“句琢字练,归于醇雅”(宋黄升《词综》),前人的评价是极为精当的。
      无论怎么说,作为南宋婉约词的一员,姜夔在词作上的成就并不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虽然他的“清空”词风影响了南宋晚期和清代浙派词人,并得到诸如“如盛唐之有李杜”(清陈锐《褒碧斋词话》)、“词中之圣”(《七家词选》)这样的美誉。其实,姜夔在音乐上的功勋,倒是史诗性的。在这位作词讲究律度的作家心中,也许当初未曾想给后人留点什么彪炳史册,然而他那些自制曲的词作,却为今人留下了珍贵的音乐资料。在其17首词作边,他竟然自注了工尺旁谱,让我们有幸在近900年后的今天能领略他那格高韵响、谐婉动听的美妙旋律。更为重要的是,他在音乐艺术上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能娴熟地运用七声音阶和半音,使曲调显得清越秀丽,这与他独具一格的清刚婉丽、典雅蕴藉的词风结合得天衣无缝。《白石道人歌曲》是历史上注明作者的珍谱,也是流传至今的唯一一部带有曲谱的宋代歌集,被认为是音乐史上的稀世珍宝。姜夔有自成一家的理论,曾先后向朝廷曾先后向朝廷上书《大乐议》、《琴瑟考古图》以及《圣宋铙歌鼓吹曲》,评述古今乐制、乐曲、乐器之得失,指出当时音乐中的一些不合理、不和谐的现象,提出了诸如确立音高的统一度量,希望借此复兴宫廷音乐等一系列建议。《大乐议》代表了宋代民间音乐艺术的最高成就,为后人提供了一份了解当时音乐状况的可贵资料。在书法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所著的《续书谱》和《绛帖平》以及他保留下来的墨迹《跋王羲之兰亭序》、《跋王献之保母志》等,历来为我国书法界和书法爱好者所看重。人谓“姜尧章书法,迥脱脂粉,一洗尘俗,有如山人隐者。”(陶九成《书史会要》)他的这些成就,是他的同侪乃至前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从这个意义来说,称姜夔为“通才”,谅不为过。

      姜夔之爱
      文史上有许多关涉情爱的名篇佳作。但宋代便有苏轼之于妻王氏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和妾朝云的《西江月·梅》、陆游之于唐琬的《钗头凤》、贺铸之于其妻的《鹧鸪天·半死桐》等,一份永难忘怀的真挚情感渗透于字里行间。对于姜夔,我们看到萧德藻以侄女妻之的记录,但在其后的日子里,我们却无法找到哪怕一字一句关乎这位萧氏女子的文字。姜夔没有像苏轼那样写自己与妻子的美好爱情,也没有像贺铸那样写自己对亡妻的泣血眷念,更没有像陆游那样写对于曾经的爱妻的一往情深。我们不知道那位萧氏女子是和他白头偕老了,还是与他中途离异了,抑或是在他之前之后病殁了?姜夔可以不吝笔墨写与合肥女子的爱,写与小红的情,八十多首词作竟无一是对妻子的爱,哪怕是恨也好,这真有点让人不可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站在今天我们普通平民的角度来看,一个善于舞文弄墨者,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妻子如此绝情吧?那笔墨为什么对妓女一点也不吝啬,独独对自己的妻子不屑一顾呢?瞧那一年,他在浙江苕溪为一位不幸女子的身世所感动,疾笔写下的这首《鹧鸪天》:“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红乍笑,绿长颦,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这女子如同是自己的知己,他是带着锥心泣血的感情来写她的。这样的词还有一些,而他写小红的诗词就更知名了。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过垂虹》)
      看,他是多么的惬意和幸福啊!
      我揣测,也许萧氏女并不是他所瞩意的女子。娶萧氏之前,姜夔在合肥就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这段爱情,他在诗词作品中有过尽情描绘。不论他在合肥所爱的对象是不是一对姐妹,也不论他所爱的人是不是青楼女子,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这女子,在姜夔的感情生活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他一生都在思念她,都在眷恋她。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鹧鸪天·巷陌风光纵赏时》)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燕燕轻盈》)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一萼红·古城阴》)
      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月下笛·与客携壶》)
      荡一点,春心如酒。写入吴丝自奏。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角招·为春瘦》)
      淝水东流无尽期,当年不合种相思。谁教岁岁红莲月,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他的思念,绵绵的,悠长的,丝丝缕缕,经久不绝。生命之灯熄灭,他心中的那份牵挂才随之归去。一份惆怅,几多无奈,一点相思,无限离愁。姜夔对合肥女子的爱是那样的深挚、着迷。那小红,亦不过以轻唱的歌声稍解姜夔之愁。而合肥女子,却始终是他刻骨铭心的追思所在。一路劳累,一生奔波,漂零无所,寄人篱下,须臾没有把心中的那份爱抛弃。他的爱炽热而又那么克制,他的情坚韧而又那么绵长。淝水东去,细流涓涓,流着的,该是他在白天颠簸谋生的一路风尘和着他在夜晚独自垂下的行行热泪吧?姜夔的爱一如他的词风一样,清灵,蕴藉,空旷,古拙。他不喜欢张扬自己,不喜欢放纵自己。如果说,柳永对爱情的态度是嘲弄和把玩游戏的话,那么,姜夔的爱就是忧愁沉郁和小心翼翼的。不是他不会玩,应该是他玩不起。仁宗时期尚有点繁华的气象,而苟安的南宋则日见其暮日西沉。大概他一生都不曾有柳永的心情和柳永的机会了。但是,姜夔却绝不甘于等同柳永,他的词格调高古,缱绻情深,感人肺腑,与柳永的俗词艳语自有霄壤之别。大概,这是在南宋后期即薄西山之日所喷射出的最耀眼的一道光华了!
      我读姜词,时常就会读出他的一丝无奈来。爱一个人,却得不到她,或者得到了肉体却得不到心灵,或者得到了心却得不到人,之于姜夔,都是胸中的沉痛之处。有时就想不明白,姜夔既如此爱恋合肥女子,为何却不娶之呢?在那首《翠楼吟》中,那种无奈就格外明显了,且看下阙: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倦,一帘秋霁。
      “宜有”的事终究未有!天涯情味,也只能借酒浇愁了。姜夔是个悲观者,俯仰由人,地位卑微,他注定生来就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在他的诗词句篇中,我们很难找到他怒发冲寇、把栏杆拍遍的英杰雄豪之气概。我们所期盼的那种横扫千军、荡涤层云的气象终究没有出现,所看到的,是一个面对西山的晚霞,倚帘凝愁的垂垂老者!

      姜夔之恨
      确实,读姜夔的词,你总会感觉到它缺乏一种穿透力,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更没有雄起的力量。词由小令而为长调,正适合了姜夔情愁的抒发。大概也只有慢词长调,才有足够的空间让他慢慢铺排,让他洒落地盘点自己的情感世界。他的一首《玲珑四犯》可谓道尽人世沧桑,字凝句重,苦不堪言:
      垒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一介布衣之悲情,怕远不止词中所写的若干凄苦。其实万千悲苦,九九归一,莫过于“文章信美知何用,慢赢得天涯羁旅”一句!终其一生,姜夔在60来年的人生旅途中,始终沉沦下僚,湖海漂零,“酒祓清愁,花销英气”,抑郁不得志,在权贵与朋友之间行走混口饭吃,竟至有时过着上顿不及下顿的清苦生活。不过姜夔又不是个无行之辈,一生狷洁清高,“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陈郁《藏一话腴》)。才高不得志,这是自古文人的共性。文人官极人臣者终是极小数,大多数都成为了柳永所谓的“白衣卿相”。有时感慨,一个人在社会上如果不像《红与黑》中的于连那样不择手段,或者如果没有一个好爸爸,那他只有甘于命运的摆布了。姜夔未及成年时便丧父,一直跟着姐姐生活。失去了身为小官的父亲的遮护,他似乎一下子跌入了生活的低层。然而,他又不擅钻营,只愿靠自己的才学来当个清客、做个幕僚以期糊口。看《红楼梦》十七回那些清客唯唯诺诺溜须拍马的丑态,正直善良的人们是不能控制自己那油然而起的鄙视之心的。但是,你狷介,你清高,你孤芳自赏,你撕不下脸皮,你不做哈巴狗,在黑暗的时代,那你就只有在低下的生活质量线上挣扎。
      其实,姜夔是有机会进入主流社会的,但他放弃了。他与不少官僚士大夫都有来往,其中也不乏权贵人物。他曾依傍的张鉴是南宋大将张俊的后人,这位先生与姜夔十分投缘,曾有意出钱为他买个顶戴,为姜夔谢绝了。姜夔渴望的是通过正常渠道、凭自己的本事获得官阶,“只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仍然左右着他这样的读书人的人生取向。后来,张鉴又想割让锡山给姜夔,最后却没有成功。此事很令姜夔叹悔,“惜乎平甫(张鉴的字)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者复有几,抚事感慨,不能为怀。”真的是不能为怀,几年过后,姜夔竟然穷途末路,贫病交加,死去时口袋中连为自己殡葬的铜板都没剩下几个,亏得还有几个好友,凑了份子将他下葬了事。
      “沉思杯酒落,天阔意茫茫。”(《悼石湖三首》)姜夔写给范成大的悼念诗,此刻我正好可以把它拿来,悼念他、追思他。900年过去,今天,我们仿佛依然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一个娇美的家妓,一曲新铸的词曲,太湖水上,一叶扁舟,箫声幽咽,那歌声袅袅传来,在21世纪的上空回荡,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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