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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谈谈《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这就不能不提到鲁迅对《儒林外史》的评价。鲁迅对《儒林外史》特别的欣赏,特别的佩服。鲁迅是什么人,他所佩服的作品又当是怎样,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古典小说之中,没有一部小说,得到鲁迅那么多的赞扬和肯定,得到那么高的评价。鲁迅说,《儒林外史》诞生以后,“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他又说,“在中国历来作讽刺小说者,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由此可见,在鲁迅的心目中,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一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讽刺巨著。有些人看不起《儒林外史》,鲁迅因此而发出这样的感慨:“伟大也要有人懂。”鲁迅讽刺了那些轻视《儒林外史》的人,蔑视了他们的“蔑视”。《儒林外史》之所以使鲁迅如此的折服,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鲁迅认为,“讽刺的生命是真实”,“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而《儒林外史》的伟大,首先就在于它那种深刻的、无情的真实。从来没有看到小说的作者,具有吴敬梓这样撕开假面、直面人生、正视现实的巨大勇气,从来没有看到小说的世态描写象《儒林外史》这样接近真实的生活。清人就这样地来评价《儒林外史》,说“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人们正是天天生活在那么一种《儒林外史》所描绘的丑恶的、而又谁也不觉其丑恶的“日用酬酢之间”。从小说的描写,由《儒林外史》的世态讽刺,而意识到周围的身边的社会讽刺性的存在,这正是对《儒林外史》艺术真实性的最高的赞扬。对一部文学作品最高的赞扬不是得了这个奖,那个奖,而是广大读者的这种感受。广大读者的认可是最高的奖赏。真实而又深刻,就是这一点,使以往及以后的讽刺小说望尘莫及。鲁迅特别欣赏《儒林外史》那种含蓄的风格。吴敬梓不是自己站出来说话,而是冷静地客观地描写,让人物的行为自己说话。尖刻的讽刺寄托在不动声色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描写之中。当然,这种风格和手法对读者的欣赏水平提出了很好的要求。艺术很高明,但是,你得能看懂才行啊。“伟大也要有人懂!”鲁迅最看不起那种浅露的讽刺,所以,他责备《官场现形记》那样的作品,说它们“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文木老人”是吴敬梓的号。
吴敬梓勾勒人物、描摹世态的高明艺术,使鲁迅赞叹不已。鲁迅说吴敬梓笔下的人物,“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如在目前”,“烛幽索隐,物无遁形”。譬如书中写严监生临终时,伸着两个指头不肯断气,直到赵氏上去,把两根灯芯挑掉一根,他才两手垂下,顿时便断了气。写守财奴临终时光景,令人掩卷难忘。其实,这一镜头除了为守财奴画像以外,还可以触发无数的人生感慨。人活着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此感慨之一。对财富的聚敛之心,支撑了严监生的一生,也支撑着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几十年来,他一点一滴,象蚂蚁一样地积攒,才有了“十多万银子”的家私。“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他病得“饮食不进,骨瘦如柴”,还“舍不得银子吃人参”。灯草挑掉一茎以后,严监生才无憾地离开了人间。一茎灯草固然费不了多少油,但是,重要的是这种节俭持家的精神不能丢,这种精神是无价的。人生难得一知己,此感慨之二。两位侄子提的问题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可是,严监生这时候已经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从严监生的表情看来,他对众人之不能理解两个指头的神秘含义感到非常愤慨。此时此刻,只有赵氏和他心心相印,只有她知道“别人都说的不相干”,问题是出在灯草上。
写严贡生将云片糕说成高级补药,赖了船资,训斥船老大,撒手扬长而去,严贡生的刁钻无耻,令人切齿。可惜当时没有化验的技术,是云片糕还是高级药,反正已经吃在肚里,很难说得清楚。可怜掌舵的“吃的甜甜的”,竟没注意其中含有昂贵的黄连。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嘴馋,以为“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看来,凡事都不能想当然的。最可恨是船家还一个劲地说是云片糕,难怪严贡生要生气发怒:“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多亏众人说情,严老大也见好就收,顺风转弯:“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著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著他走去了。”那手法竟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如出一辙:“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户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但鲁提辖是见义勇为以后的见机行事,严贡生是厚颜无耻的无赖伎俩。
写范进母丧之中,如何打秋风赴宴,装模作样,不用象牙筷子,要用竹筷。待到范进用筷子夹起一个大虾圆子,张静斋这才放下心来,作者不动声色地写出范进的虚伪。堂堂学道大人,居然不知苏轼为何人,写尽八股之徒之无知可笑。
我们读《儒林外史》,会体会到什么是讽刺。揭露丑恶并不等于讽刺。只有假、恶、丑而自以为真、善、美的时候,本来是无价值的东西,却自以为很有价值,自我感觉非常之好的时候,它们才成为讽刺的对象。《儒林外史》的讽刺,和鲁迅对讽刺的看法是如此的合拍,难怪鲁迅要如此的欣赏它了。鲁迅从《儒林外史》中得到很多的启发。我们读鲁迅的小说可以体会到这一点。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是很像《儒林外史》中的周进和范进吗?鲁迅的那种含蓄的讽刺不是很象《儒林外史》的讽刺吗?有人说中国有三大讽刺小说,一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二是鲁迅的《阿Q正传》,三是钱钟书的《围城》。《儒林外史》主要讽刺那些醉心八股、追求功名富贵的知识分子,《围城》讽刺的是当年的“海归派”,《阿Q正传》虽然写了一个农民,但它讽刺的是国民的民族劣根性。那种忧愤更为深广。
《儒林外史》从日常的生活中,从人们司空见惯的人物和事情中发掘讽刺的素材,写出一种几乎无事的悲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又确实是一场悲剧。周进的故事,范进的故事,不是天天在发生吗?人们没有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数人的生命、青春就这样地消耗掉了。而且消耗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黄卷青灯之下,多少个灵魂麻木了,多少宝贵的青春枯萎了凋谢了,这不是几乎无事的悲剧吗?不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悲剧吗?吴敬梓对势利和虚伪的现象特别敏感,时时地加以抓住抨击。日常生活中的虚伪和势利,一般人不一定觉察得到。我举个例子,譬如你在家正忙着写一个东西,时间很紧,恰好来了一个熟人。不速客从天而降。他没有什么事,只是找你聊聊天,聊了半天,你心里很着急,但没有办法。终于聊完了,他要走了。你一定会挽留他多坐一会,他决意要走了,你又会表示,希望他常来。这是藏在礼貌背后的虚伪。鲁迅说过,无端的浪费他人的时间是等于谋财害命的。这种虚伪或许是一般人所感觉不到的。你如果把鲁迅的这段话写下来,贴在墙上,别人会认为你这人太不懂礼貌。其实,你没事,找人瞎聊,对方很忙,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就无端地缩小了人家的生命。鲁迅说他常常感到的痛苦是时间不能完全属于自己。东晋的时候,有个大诗人,叫陶渊明,他为人非常坦率。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就对客人说,我醉了,你回去吧。他不说,你再喝点,你再坐一会。所以,我们说陶渊明是一个性情中人。一般的魏晋名士总使人感到有点做作,惟有陶渊明最率真。
吴敬梓对世态的讽刺,上升到了制度的层面,所以它非常的深刻。吴敬梓的讽刺告诉读者,是八股取士的制度造成了世风的虚伪和势利,在科举制度的诱惑之下,知识分子变得利欲熏心,寡廉鲜耻。《儒林外史》里特别写到一个人物匡超人。这个匡超人一出场,是一个淳朴而乖巧、机敏而老成的农村青年。书中还特别写了他的孝。他侍侯瘫痪在床的父亲,非常尽心。可是,马二先生的一番话,点燃了匡超人的功名欲望。马二先生告诉匡超人,读书中了举,有了功名,才是大孝,自己也不吃苦。从此,匡超人开始钻研八股,终于一步一步,失去了农家子弟的淳朴,变成一个名利之徒。他后来混到斗方名士堆里,又和衙蠹潘三勾结,伪造文书,当枪手替人考试。撒谎自吹,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匡超人颇有一点小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他和杭城的名士群来往不久,已经学得沽名钓誉、自吹自擂、厚颜无耻;上了潘三的贼船以后,益发加快了堕落的速度。杭城名士群的吹吹拍拍,难以满足匡超人对金钱的欲望,潘三的一番教诲使匡超人大开眼界。在潘三的教唆下,匡超人伪造文书、充当枪手,开始越出法律的约束。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开考的那一天,匡超人穿上军牢夜役的那一套行头,随着众人,“吆喝了进去”。他偷偷地和金跃交换了角色,替金跃“做了文章”;“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文章做完,匡超人和金跃又将衣服换过来,“神鬼也不知觉”。匡超人既有贼智,又有贼胆,他第一次充当枪手,居然就如此老练。我们不能不佩服匡超人的小聪明,他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他的八股本来没有什么功底,马二先生给他出了题,“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刚刚培训了他两天,他居然就当起了杭城的选家。“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比他的启蒙老师——迂腐的马二先生快多了。马二先生对蘧公孙说:“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真是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可惜效率不高。据出资的人说,“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同样是三百篇文章,一个是“屈指六日之内”,一个是“要批两个月”。质量虽然不敢恭维,但是,新锐少年,出手不凡,那速度和效益却是无庸置疑。他还会“把在胡家听的这一席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在上”,我们不能不承认他的善偷。他对牛布衣说:“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真是后生可畏。那销路也是非常的好:“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真是让人羡死。匡超人本来没学过作诗,为了赶赴西湖诗会,“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做,做了出来,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当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看了两天《诗法入门》,便会做诗,这文学理论的指导作用真是不可小看,西湖名士的诗歌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他还挺有自知之明,已经“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却还要精益求精。
吴敬梓借这样的描写告诉我们,是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造成了读书人的堕落。作者不是把读者的憎恨引向某个个人,而是把这种憎恨引向那个社会,引向那个八股科举制度。所以,吴敬梓对周进、范进的讽刺中是带着同情和谅解的,是一种含泪的笑。作者写周进发迹,当了学道,去广东主持科考。当他看到穷困潦倒的范进时,便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萌生了提携寒素之心。范进是作者否定的人物,但作品中写范进为人却极老实。在面试的时候,周进问他年龄多大,范进如实回答,说填的是三十多岁,实际是五十四岁。可见其人之老实。这就是所谓“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好人不是绝对的好,坏人也不是绝对的坏。鲁迅说,自从《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其实,《儒林外史》也是一样,把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下面,我们看看《儒林外史》里的几个片段,以此体会一下吴敬梓的讽刺艺术的特点。先看看周进和范进的故事。周进和范进是两个非常相似的人物。周进和范进都是出身贫苦,暮年得第。都是除了八股,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人。他们利用八股这块敲门砖敲开了幸福的大门,从社会的底层,迈进了社会的上层,跻身于统治阶级的行列。一个是考了一辈子,痛苦得发了疯;另一个是一朝得志,喜极而疯。两个扭曲的灵魂,两条相似的生活道路。小说讲完周进,接着又讲范进。作者紧接着写这么两个相似的人物,这不是给自己出难题吗?不是的,作者写周进,着力写八股科举对他的毒害,写他在八股的毒害腐蚀之下,灵魂的委琐、自尊的丧失、心灵的麻木。人家那么侮辱他,那么欺负他,他都忍了。科场上一次次的失利,一次次的名落孙山,已经彻底地摧毁了他的自尊。几十次的失败,爬上去的只是极少数,可人人都幻想着是自己。多么愚蠢,又多么可怜。六十多了,连个秀才都没有捞上,难道还能够再来一个六十岁吗?他在一个尖酸刻薄的新秀才梅玖的面前直不起腰干,忍气吞声。多年来,埋头在八股里面,埋头在四书五经的烦琐的章句里,消磨在无聊的教书生涯里,他已经变成一个只会做几句八股的废物了。梅玖、王惠、失馆、记帐,一系列的描写,把周进生活的那个环境写得非常具体、非常深刻。作者很少去刻画周进的内心,但读者却清晰地看到生活在周进心灵上刻下的一道又一道的伤痕。看到了这位老童生伤痕累累的心理轨迹。这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灵魂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这就是贡院之行。在贡院里,面对着一生失败的战场,他多年的委屈终于爆发,他一进去,看到那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号板,眼睛一酸,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痛不欲生。我们看到这里,是觉得他可笑,还是觉得他可怜,或许是兼而有之吧。作者写范进,着力写他中举以后社会地位的根本变化,写社会的势利和虚伪。两个故事都写发疯,都把发疯作为故事的高潮。同样写出了科举的罪恶。
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知道范进中举的故事。读过范进故事的人,都忘不了胡屠户这一个角色。俄罗斯作家契可夫的名篇《变色龙》,塑造了一个势利善变的奴才,一个阿谀权贵、欺压百姓的警官奥楚蔑洛夫。他在广场处理一个狗咬伤人的案件。他的态度反复地改变:开始他说要给狗的主人一点颜色看看,后来听说是某位将军家的狗,他马上转过来责备被狗咬的人;厨师说不是将军家的狗,他又改口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废话了……弄死它算了。”厨师说,这狗虽然不是将军家的,却是将军哥哥家的。于是奥楚蔑洛夫又改口,夸奖这条狗非常机灵,能一口咬破人的手指头。范进的岳丈胡屠户也是一条变色龙,当然,他只反复了一次,没有奥楚蔑洛夫反复的次数那么多。但是,胡屠户和范进是岳丈和女婿的关系,胡屠户的性格比奥楚蔑洛夫要丰富得多,这一形象的内涵要比奥楚蔑洛夫复杂得多。胡屠户是范进的岳丈。这位岳丈大人几乎夺去了我们全部的注意。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活跃起来。就象《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他虽然没有孙悟空那么重要,但没有他可不行,他为《西游记》增添了不少笑声。作者在范进的身上着墨不多,却腾出大量文字来写这位配角。是不是有点喧宾夺主呢?不是的。作者写胡屠户,正是为了更好地写范进。胡屠户一出场,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范进中了秀才,胡屠户拿了一付大肠和一瓶酒来祝贺他。本来是贺喜来了,可是,胡屠户一见面,就把他的女婿尽情地奚落了一顿:“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给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我积了甚么德,带契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你看,胡屠户的一张嘴有多厉害。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或许是卖肉和顾客吵架练出来的?他一开口,不是先向女婿贺喜,而是说自己倒运,这倒运的根子就是眼前这位窝囊废的女婿。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傻不傻、尖不尖,百无一能的废物,真是蠢透了。那么,屠户的宝贝千金到底长个什么样呢?小说的第四回,通过一个旁观者,佃户何美之的妻子之口,补充了一段,对范进的妻子、胡屠户的女儿作了一番刻毒的评论:“只有他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革及)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自然,何美之妻子的这一番话,不但对范进夫人的形象做了很具体的补充,而且反映了范家那种“昔为人所轻,今为人所妒”的根本变化。现在我们回到原先的话题,尽管胡屠户的女儿,那种窝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范进,但胡屠户依然觉得非常委屈:“历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这门亲事真是太不划算了。胡屠户没有什么文化,说起话来,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粗鲁。然而,他虽是满嘴粗言,却也心直口快,不会拐弯抹角。他虽然出身市井之间,不免带一身的俗气,一副势利面孔,却也没有假道学的酸气。他尽管看不上范进这位穷女婿,不也带了酒肉贺喜来了吗?他骂范进,也不是骂得毫无道理。此时此刻,他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对范进的鄙视和不满。直斥他为“现世宝”还不够,又续上“穷鬼”二字。他强词夺理,硬把女婿进学“中了个相公”也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说是因为他胡屠户积了甚么德,真是蛮不讲理。而范进听了岳丈大人的训斥,却是“唯唯连声”,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真是难怪胡屠户看不上他。“烂忠厚没用”,一点也没有说屈了他。奚落完以后,胡屠户又面授机宜,把中了秀才以后的几件注意事项,向“烂忠厚没用”的女婿一一交代了一番:“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们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也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胡屠户并非“学校中人”,但看来他对学校的规矩倒并不陌生。维护学校规矩的责任感还相当强烈。虽说屠宰这一行在当时也还算不上是什么体面的职业,但看胡屠户的意思,倒也没有什么职业的自卑感。相反,他在女婿面前,神气得很。更何况,他那行事里,多的是正经有脸面的人。比起那些做田的、扒粪的,不知要强多少倍。他凭什么藐视范进呢?当然是他手中的那几个钱。“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这不是有钱人的口气吗?现在年轻人可能不明白为什么提到猪油,现在的人知道猪油里胆固醇多,不吃了,我记得小时候,吃饭的时候,有时候就放点猪油,热饭里一化,或者再放点糖,也挺好吃。当时不懂。条件不行。没有现在这样的条件,也不明白那么多。话又说回来,胡屠户的钱自然也有限。女婿中了秀才是不假,但他还是穷鬼一个,秀才而穷,有什么用!
胡屠户的第二次出场就更生动了。上次是范进中了秀才,这次是范进要赴乡试,考举人。科举的道路,是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翰林。这是读书人最标准最光荣的道路。这么多的一关一关,最难过的是乡试这一关。几十个取一个,很不容易。乡试要到省城去考,所以范进要去岳丈那里借钱,借路费。范进是一点钱都没有的。谁知盘缠没有借到,反挨了胡屠户的一顿臭骂:“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财,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这一顿臭骂固然在着力地刻画胡屠户的势利,以造成前倨后恭的讽刺效果,但也确实骂得痛快淋漓。平心而论,胡屠户骂得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考了二十多年了,五十四岁了,胡须都考白了,不过是一个秀才。难道还可以再考二十年吗?这么窝囊的人,一棍子压不出一个屁来,他能考上举人,谁会相信?幸运的只是极少数,倘若又名落孙山,这是很可能的,岂不让胡屠户说着?胡屠户是最讲究实际的人,他可不是那种好高骛远、这山望那山高的人。胡屠户这一顿臭骂对范进作了全面的否定,简直是一棍子打死。但胡屠户一激动,一生气,倒也骂出了一点新的内容,那就是他注意到女婿的仪表了。原来范进不但才学是假,而且相貌也很成问题。尖嘴猴腮,想当举人,你配吗?尤其可恶的是,他还要来借盘缠,这不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扔吗?当老爷的个个方面大耳,我注意了一下,当大官的确实方脸的居多,娃娃脸没有当大官的。我的一位同学有一次问我:“什么叫娃娃脸?”我对他说:“你就是娃娃脸啊。”
时隔不久,没想到“烂忠厚没用”的“现世宝穷鬼”竟然中了举,有了出头之日,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锣声镗镗地报进村里来,报喜的一茬接着一茬。这天,恰好范进家里没米下锅,范进抱了个下蛋的母鸡,插了个草标,去市场去卖。可怜没人要买。报喜的要人接待,邻居便去市场找范进。范进正在市场上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人要买他的鸡。邻居好不容易找到他,告诉他中举了,快回去招待报喜的。范进根本不信,他不理那个邻居,依然抱着那个老母鸡,等买主。邻居再三地说是真的,不是唬你。范进半信不信地跟着邻居回家。到家了,一看,可不是吗,长长的报条上分明写着他中了乡试第几名举人。他将信将疑地读了两遍,方才信是真了。只见人人都在向他笑,都在奉承他。他实在承受不了这巨大兴奋的突然袭击,他疯了!嘴里不停地叨咕:“我中了,我中了!”头发披散着,鞋也掉了一只。我们看着他满身泥水,披头散发的样子,是觉得他可笑,还是觉得他可怜,恐怕是兼而有之吧。这种悲喜剧兼而有之的艺术效果就是作者希望达到的效果。范进疯了,怎么办?怎么这么没福气?大家商量,有人出主意,得请一个范进平时害怕的人去吓他一下,病或许就好了。要找一个范进平时最怕的人,当然他的岳丈是最佳人选了。但是,胡屠户这时却不敢担当这一重任,因为他认为中举当老爷的人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不能随便,若是打了,菩萨计较起来怎么办?但众人好说歹说,胡屠户也推辞不得,只好按众人说的去做。他上前打了范进一个嘴巴:“畜生,你中了甚么!”这一巴掌打下去不要紧,范进果然也就清醒过来,而胡屠户的巴掌却肿了起来。胡屠户一看女婿一下子变成了老爷,他对范进的态度也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烂忠厚没用”、“现世宝穷鬼”这些字眼自然是不能用了,往日那种大大冽冽、呼来喝去的派头自然也要收起来。他一口一个“老爷”,一口一个“贤婿”,叫得好亲,好勤。在胡屠户的眼里,他这位贤婿,不但才学是真,连相貌也大有长进,嘴也不尖了,腮帮子也不象猴子了。他说当年择婿的时候,“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女儿嫁给范进,也不是倒运了,倒是“像有些福气”似的。幸亏让女儿熬到三十多岁才嫁了出去,否则真是把她耽误了。性急吃不了好饭,什么事都不能着急。女婿中举以后,胡屠户在各方面都大有长进。他再也不像一位凶神恶煞。变得那么彬彬有礼,温顺和气。家里用胡屠户送来的几千文钱打发了报录的,范进拜了母亲,又拜谢岳丈。胡屠户再三不安地说:“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真是很不好意思。他知道,这几个钱,不会丢在水里。今后一家大小也决不会去喝西北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张静斋送了钱来,范进即便包了两锭,还给胡屠户。“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胡屠户爱钱成癖,但是,他理智上又要控制自己,装出慷慨大度,对钱财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他那紧紧攥着银子的手却把他内心的真实的想法暴露无遗。待到贤婿老爷表示不要这区区六两银子,“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俗话说,老鼠以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就是猫了,胡屠户以为世界上最有钱的就是城里的张老爷、周老爷了。他说张、周家里的钱比皇帝家还要多。可见,胡屠户虽然势利,仍不免有点儿天真烂漫。胡屠户还是那么爱钱,但他的语言比早先文明多了,没有先前那些粗言了。他在女婿面前,变得恭敬而畏惧,体贴而和气。一副善良而无害的样子。范进清醒以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就往家走。胡屠户看女婿的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上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胡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胡屠户所说的“回府”,暂时来说,自然是指范进的那几间破草房。但是,这些草房在胡屠户的眼里,已经有了新的意义。它应该叫“范府”了。只有“范府”才能和“老爷”相配。当然,不一会,就有地方的乡绅来送钱送房子。那时的房子大概没有这么贵,一平米一万多元。胡屠户对范进的态度虽然经历了戏剧性的变化,但范进对岳丈大人的态度却一下子变不过来。十多年来,他被胡屠户训惯了,唯唯诺诺,低眉顺眼,让屠户嘲弄、挖苦、骂惯了。现在虽说地位突变,胡屠户已经变得笑容可掬,但范进却依然心有余悸,还端不起举人老爷的架子来。范进由胡屠户“大着胆子打了一下”以后,清醒过来,他“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见丈人在眼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赶忙上前解释:“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一边是“恐怕又要来骂”,一边是一个劲地说明自己万不得已打了贤婿老爷一个巴掌的苦衷。为此还抬出了“老太太”来作挡箭牌。在早先,这“老太太”前不久还被屠户称作“老不死”的。胡屠户已经变成一头绵羊,可女婿还是把他当作一只老虎。习惯的心理是多么难以改变啊。
虽说胡屠户自认他那个行当里都是正经有脸面的人,可是,遇到真正有脸面的人来了,胡屠户却表现得颇有自知之明。张静斋一来,胡屠户赶忙躲到女儿的屋里去了。他知道自己上不了台盘。他知道屠户登不得大雅之堂。尽管胡屠户在大场合不宜抛头露面,但在平头百姓面前,他又不妨吹一吹:“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哪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着无聊,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个不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作这些事,欲待躲着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看乔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明明是看见张老爷、周老爷就赶忙躲到女儿房里或是厨房里,却偏偏要说是人家一个劲地拉着他说闲话。张老爷是胡屠户买肉的大客户,除了买肉,还有什么闲话要聊呢!明明是拉老爷以自重,他却偏不从这个角度去讲,而要大讲他现在“打躬作揖,累个不了”,大讲“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作这些事”之类的话。我们不要小看了胡屠户的语言技巧,他的表达能力不弱,选择的角度也非常巧妙。
胡屠户无疑是《儒林外史》中一个非常成功的人物典型。如果要在《儒林外史》二百多个人物中选一个最佳配角,那么这个“最佳配角奖”则非他莫属了。正是胡屠户那淋漓尽致的自我表演,体现了范进之流所生活的那个环境的特点。反映了促使范进等人在科举的道路上苦苦攀登、至死不悔的社会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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