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孔子及其时代 孔子的理想就是恢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然而,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决不是一个理想主义方案能够实行的时代。 按照儒家的想象,古代社会之所以能够井然有序,主要是依赖一整套仪式,按照一些规定和一些礼仪来做事,因而建立了一个等级分明、井然有序的社会。所以,秩序就是等级,没有等级就没有秩序,尽管“平等”是一个伟大的理念,但是,绝对平等最终是要破坏秩序的。一个没有等级、没有区分、没有位阶的社会,秩序肯定是乱的,尽管这个等级秩序的理念不怎么好。 孔子非常讲究这个礼仪和这个等级,可是,那一套礼仪和等级在他那个时代已经乱了套。孔子生在公元前六世纪到前五世纪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他的那套理想基本上没有实现的可能,因为当时整个东周王朝已经秩序大乱,东周天子只是龟缩在现在洛阳那一小块地方,而且还要靠原来的诸侯来奉养才能维持。就连孔子所生活的鲁国,虽然原来也是礼乐正宗之邦,但是也乱得可以,季平子、孟氏、叔孟和鲁昭公也在斗呀,这些贵族居然敢跟鲁君打起来,甚至还把鲁君赶到齐国去了,可想而知,这件事情对当时三十五岁的孔子来说是多么大的刺激。大家可能都记得一句话,就是孔子说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事儿就来自于孔子所在的鲁国。因为鲁国国君的地位越来越弱,而家臣居然强势了起来。季氏这个家族,居然在家里用八八六十四个人跳舞,也就是“八佾”,他的家庙里奏音乐,居然奏的是《雍》,《雍》是“天子穆穆”,这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舞蹈和音乐,他居然在他的家里用。所以,按照孔子的说法,那个时代已经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了。 孔子的理想就是恢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可是,他的方法却只有下面这样三种:第一种就是恢复礼制。依靠等级森严的仪式,来暗示大家这个社会要有等级分界,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第二种方法就是正名。他觉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孔子认为,在一个等级身份的社会里面,名分一定要与实际相吻合。把名分规定得清清楚楚,他想象,也能够调整社会的等级和身份。可是,光靠这个也不行,因为这只是个外在的约束。所以,第三个方法叫“求仁”,就是追求仁爱之心,“仁者爱人”,在《国语》里面有一段话说,你要别人爱你,你就要先爱别人,你要让别人听你的,你也要先听别人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他归纳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孔子“一以贯之”的忠恕之道。 那么,靠什么来保证每个人都有仁爱之心呢?孔子一直追溯到人的自然感情。你不是一个人吗,你肯定有父母,既然有父母,你天生的就有孝敬之心,这是来自自然的和血缘的感情,他认为这就是基础。所以,孔子说,仁爱之心的来源就是孝心。他认为,这个根本和来源奠基了一切的价值,一个人如果孝顺,他就不会犯上作乱。在古代中国,国就是家的放大,按照孔子的理解,如果一个人有孝顺之心的话,他就应该有遵守这个国家秩序的心,所以,他觉得,每个人都“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这样就可以重建一个国家的秩序。这是孔子一辈子的理想,也是他维护传统贵族社会秩序的途径。 然而,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决不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方案能够实行的时代。孔子一直没有机会实现他的重建秩序的理想,他先后到过卫国、齐国、陈国、曹国、宋国、郑国,始终很难找到机会,虽然他也短期当过大司寇这样的官,但他始终不得志,所以,最后在63岁的时候,也就是鲁哀公六年,他在外面流亡了14年后,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故乡鲁国,就是现在山东曲阜一带。鲁哀公十四年,他听说鲁国狩猎打到了麒麟,他就很悲哀,同一年,他最好的学生颜渊也死了,他很悲哀地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再过了两年,鲁哀公十六年,就是公元前479年,他就在悲哀中去世了。 他去世后,学生们在他的坟墓周边,逐渐聚集百余家,后来那个地方就形成一个居住区叫孔里。鲁国很尊敬孔子,一直也在祭祀孔子,而儒家学者则常常在孔子墓的周围习礼讲学,在那里建了很多房子,供奉孔子遗留下来的衣、冠、琴、书,还有车,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汉代。大概,只有秦王朝对此不太恭敬吧,郡县制彻底结束了贵族封建分享权利的时代。所以,孔子的后代甚至抱着礼器加入了陈胜吴广的起义军行列。但是,到汉代又非常隆重地祭祀孔子,虽然汉高祖刘邦很不尊重儒家,但是,他到了这里,也曾经用非常隆重的仪式来祭祀孔子。因此,孔子在汉代一直非常有影响。 当人文理想主义成为传统 孔子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个时代不允许他的理想实现,但是,他给后世留下了很多资源,我们千万不要简单地把这个孔子当作弘扬或者批判的对象。 我们现在回过头来追溯孔子的历史,应该看到,实际上孔子代表了那个时代的贵族传统,也代表了那个时代维护传统、恢复秩序的理想。通常,一个时代结束了,那些过去拥有文化经验、熟悉过去文化规范、享受过去的文化和历史的优越感的贵族,对于礼崩乐坏这样的状况,是非常恐惧的。所以,他们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爱怀旧。我用“最后的贵族”为题,是因为我觉得真正的贵族在孔子以后就没有了,自从封建制转向郡县制,哪里还能有太多的贵族?尤其是在晚清以后,整个社会在不断的变动中,这个时代里,边缘一次次地进入中心,需要长期积累和形成的贵族阶层,一次又一次地在崩溃,社会像走马灯一样变化。所以,这个旧的文化贵族一旦失去了过去的生活经验,一旦失去了过去的文化特权,一旦失去了过去的优越感,他们常常是要怀念和回忆过去的时代,这就与孔子特别爱回忆西周那个想象的黄金时代一样。 不过,孔子儒家的这一套理想和信仰,也慢慢积淀成了中国文化人的一些特色。这个特色就是常常在历史中追寻理想,通过复古来更新,以传统来批判现实,而且常常习惯于用文化精神来讽刺世俗社会。他们跟西方的知识分子有很多不同,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多少还残留有士大夫的习惯,而士大夫的习惯很多就是儒家的习惯。所以,当贵族理想主义成为人文传统的时候,最后中国形成的,是孔子以来很重要的传统,第一是“法先王”,所谓“法后王”常常是着眼于未来,而“法先王”常常是要回溯历史。所以,中国的人文知识中间,历史是最基础的。第二是“尊经典”,“尊经典”的意思是说需要有本本上的权威,什么事情都要经典里有才行,我们习惯于引经据典,哪怕没有经典,有诗为证也可以,总得讲究有个来源。第三就是“援历史”,我们比较爱讲历史,爱从历史中援引对现实有用的资源,来证明自己的想法,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传统。不过,我们要强调一点,说这些并不是让孔子去负这个历史的责任,孔子并没有教我们说应当是这样的,但是在孔子那个时代,他给我们提供的资源里面,包含着这些内容。 很悲哀的是,孔子在政治领域一直受到挫败,所以,他最后只做了一个伟大的教师。但是,正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教师,也开出了中国知识分子另外的一面,就是当他的政治理想不能够实现的时候,他常常要用文化理念来对抗政治权威,这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以“道统”对抗“政统”。这个现象,我们在后代能够看到,像韩愈、柳宗元,像宋代的程、朱,像明代的王阳明、清代的戴震,其实都是有批判精神的。只不过,中国的政治权力实在太大,慢慢就把他们都吸收到政治体系,融入正统政治意识形态里去了。 这就是我们讲的孔子。孔子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个时代不允许他的理想实现,但是,他给后世留下了很多资源,我们千万不要简单地把这个孔子当作弘扬或者批判的对象。他所留下的知识遗产,有什么是可以用于我们现在社会的,我们可以拿它来当作一种资源,之所以说它是“资源”,我的意思是,任何一种文化传统,它都只是有待解释的资源,应该经过选择和重新解释,然后才成为“传”下来的传统。否则的话,我们对于传统文化的理解就太简单了,传统是在不断地被重新解释的过程中,慢慢地、不断地延续、发展的,慢慢地、不断地从旧传统变为新传统的。(李福建根据录音整理,经演讲者本人审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