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看不清?点击更换 看不清?点击更换 忘记密码 注册   加入收藏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尘烟满脸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5-15 00:00于哲学网发表

 

 



    金瓶与红楼确宜对看。甚至可以说,这两部小说乃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两大巅峰之作。金瓶梅词话,看名字就知道是一部话本的衍生物,其中思想,说白了也还停留在奸夫淫妇因果报应上面,绣本的确在这方面改变了词话中粗俗鄙陋的毛病,且文笔瞻雅许多,当是文人之作。而绣本金瓶中一大显著的特点是将人物放在诗意的场景与绝对的世俗中对照,使得一方面我们能够看到金莲打相思卦、倚门忘归的娇媚情态,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面对她通奸杀夫、争风吃醋的市井下作样子。这使得我们不得不动用自己的头脑,而没法简单的从作者那儿找出他对笔下人物的看法。没错,西门是充满欲望的市井公子哥儿,然而我们摸着良心说一句,又有哪个男人不渴望拥有无限的钱财美酒权势女人呢?早在两千多年前刘邦看见祖龙的车驾时就表达了这一最高“理想”:“大丈夫当如是耶!”

     

    不过金瓶的作者究竟还算个老实人,不像《野叟暴言》那般将权势财富女人尽揽之后还摆出一副“标名凌烟阁”为百代千世大小丈夫榜样的款来。固然西门是滥情的,对女人的认知基本停留在纯欲望的档次。但我们何须对他苛责呢?英雄如武二者,又何尝管过自己亲侄女迎儿的死活?

     

    可以说,金瓶世界中的女子只是一种附丽,一种充满着矛盾的欲望的产物。月娘愚钝、玉楼冷静、金莲风情、瓶儿怯懦,还有心高的蕙莲、气傲的春梅,她们一切的成就一切的心思一切的眼力心力都用在了一个西门身上。切勿以为这是爱情,不是,这是非常赤裸的对所有物的争夺。且看西门是如何最后死在金莲手上(或曰身上)的吧,这玩了一生女人的男人,不是最后被女人泻欲工具般的弄死了么?

     

    是的,这就是现实。金瓶的作者就是这么声色不动地将彼时世间一切男女众生的丑态一一画出。一生声色犬马、机谋用尽剩下得最终是什么?不过是秋风中一个老和尚的几句超度而已。而另一方面,那玳安化身的西门小员外,又作结新的“十兄弟”去了吧?

     

    毋庸置疑,金瓶是非常非常伟大的。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其不虚美、不隐讳,不因为与通行的道德标准不合就胡说世风清明。它的市井气固然免不了带着泼野、下作,难得的是作者已开始竭力找寻一切枯荣兴衰产生的根源。更可喜的是由话本而产生的绣本更在语言和思想上均做了进一步的突破,变词话中“坏事莫做,美女莫贪”的道德箴言为“人生易逝,繁华若梦”的慨叹。

     

    我想,曹公最初的思想当受了金瓶很大的影响,观《风月宝鉴》这他旧时文章的名字就可想见一二。诸位细看金瓶与红楼,期间可作对照处很多,如“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句,本是金瓶中宋蕙莲的判词,曹公却略事改动给了晴雯。蕙莲与晴雯的境界自然相差不可以里计,然曹公就是有能耐将如此这般一个在金瓶中美丽而招摇、充满诱惑又不得善终的女子一变而成为怡红院里风流灵巧、心高气傲的勇晴雯。与之相类的还有秦可卿、尤三姐、金钏儿等女,这些人的身上都是有很明显金瓶女子的身影在的。但曹公笔下的她们不同与金瓶诸女的是除了过人的容貌,她们还拥有高傲的心性,行为上的“淫”与心底里的“烈”在她们身上达到了那么完美而和谐的统一。是故,尽管可卿确是“淫丧”、三姐也实在跟姐夫们有些不清不楚、金钏儿更是主动勾引了宝玉,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为家族远谋、为感情自杀、为羞辱跳井。

     

    贾府中固不少龌龊鬼蜮,看赦、珍、琏、蓉辈的行为,与金瓶中西门的那十兄弟并无什么差别。而凤姐在设计擒贾瑞、弄权铁榄寺、暗害尤二姐时的行径,与金莲的阴狠狡讳并无二制,甚至我们看她与贾琏的“午戏”、以及贾琏那句“昨晚换个样”,活脱便是金瓶中台词的翻版。如果一整部《红楼梦》仅只表达了这些,那么曹公的文笔词藻再好,也不过是写了另一部《金瓶梅》而已。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并不是红楼着力表达的东西。曹公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的《红楼梦》在真实地反映生活之外,仍不忘寄托以高贵的理想、不流俗世的情境。于是凤姐在她厉害甚至狡邪之外,更有“荆钗齐家”“戏彩斑衣”的识见行为。而钗黛之明媚鲜妍与婀娜风流,湘云的光风霁月与探春的才高志精,这一切鲜明美好的女子寄托了曹公无限情思与哀叹。他承认现实的丑恶,一部《金瓶梅》已将世态写得那么清楚明白,自不必焦大在酒醉之后方才骂骂咧咧。然而他又意识到了人性的可贵,或者,更准确的说,他意识到了某些人人性的可贵,他以为这样清净宝贵的人物不该受现实的玷污,于是他为她们安排了一个花枝招展、柳带风摇的大观园。但他也没办法硬起心肠来继续“瞒”与“骗”,说那样的绣阁春梦是恒长的东西,说这世间尽皆是美好而毫无罪恶。他的清醒令他痛苦,这也恰是宝玉“无故寻愁觅恨”的根本原因吧。这种眼看悲剧发生而“无材可去补苍天”的慨叹使他写出了《红楼梦》,这部极端伟大也极端矛盾的作品。

     

    这真是只有中华民族的审美方能体悟到的境界,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总在情感的宣泄当中有其度量,而不声嘶力竭、疾呼狂嚎。贾府终究是要败落的,这个曹公知道,读者知道,就连续书挨了骂的程高也知道。但这败落的贾府,尽有那等小才善微、或情或痴的女子,且又有个心思最最细腻敏感的宝玉,在见证着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我曾想过无数遍,曹公笔下的人物为何如此这般的令人动容。自然这问题正如一千个人眼里的一千个哈姆雷特般没有标准答案,但我自己给自己可信服的理由是,我以为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是真诚的。他没有隐瞒世事中的鬼蜮,乃至自己心底的一些不可说、不愿说、不能说的东西。看宝玉那些“乖张邪僻”的行止,既有源于肉的“欲”又有本于性的“灵”,有他贵族公子哥儿的轻浮草率、少爷脾气,也有他对女儿“水做的骨肉”那由衷的礼赞与敬爱。雪芹在十分虔诚的叙述着,将所有矛盾与痛苦都一一展现出来。那不是戏弄文章、调侃风月,不是的,曹公在开篇就义正辞严地讲出来了他对这类文章的鄙薄“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

     

    诸位,不知大家是否也像我一样曾将这一段话轻轻看过便罢。至如今读红近十载,复再看时,方知道曹公撰红楼时一片泣血涕泪的心意,全含在这短短的百十字中。是的,他写的不是风月文章、不是才子佳人,他不是要告诉你这世界有多黑暗、人性可以变得多坏,更不是要哄骗你这世间处处祥和、代代大同,天下无不平不公无怨怼无愤懑。曹公要说的是这样一种真实的世事之间,我们身边或者心上,也仍存在着那许多美好的单纯的人物,她们并不是藐姑射仙人般高高在上的餐风饮露,而是真真切切的蹙首颦眉、语笑嫣然。而宝玉,这秉天地正邪二赋生成的,这“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的情痴情种,正是这一切好的坏的、现实的理想的、喜剧的悲剧的总见证与总记录。要怎样去体谅与感激曹公这真诚的心呵,他甚至不教宝玉去诗书冠带、去仕途经济。因为他清楚宝玉,更清楚他自己,一个骨子里的贵介公子,一个背父兄教育、负师友规谈,半生潦倒、一技无成的人,没有能力更没有命运去改变这一切。那该是多么深多么深的痛楚与领悟啊,“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所以他只能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看着“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是何等的沉痛何等的哀婉呵,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身处斯情斯境,痛饮狂歌、放浪形骸或者干脆两眼一闭、继续发春秋大梦都是容易的,而清醒地看着、经历着、爱着、失去着,却实在太难太难。明乎此,也就知道脂砚斋为何每每将作者的文字比作菩萨现无数法身为吾等说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了。

     

    忽忆起鲁迅在《呐喊》的序言中这一段令人窒息的文字:“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如果说《金瓶梅》的贡献在于他为人们点醒了这身处铁屋之中的境地,并细为描摹了在这铁屋中沉睡的形态种种,那么《红楼梦》的伟大便在于作者敢于去叫醒一个人,让他经历这困闷于铁屋之中眼见周遭消逝并等待自己灭亡的情形。是的,雪芹无法提供出路,宝玉最终也只能看尽世事后重归离恨天,在那白茫茫大地上留下的只能是石头无言的诉说。与黛玉的两心相知能如何?与宝钗的举案齐眉又如何?一个人感情的和谐或生活的幸福能挽回这注定的灭亡的悲剧么?纵有元春之庇佑、可卿之远谋、凤姐之威严、探春之精明,尚且不能救一个小小的贾府,何况几千年的帝制、数万里的中华?

     

    而雪芹终究是出身旧家、饱读诗书之人啊,他这一腔情、一片泪、一纸万年幽愤、千载遗恨,注定了只能以这样云淡风清的、旧事闲说的方式娓娓道出。可惜他终究受不住这越来越接近的真相、越来越露骨的残忍而去世了,可惜,于是人们也就只能看到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爱情悲剧,或者,竟还不如!

     

    让我们再闭目冥想一下吧。从黄宗羲、顾炎武,到曹雪芹、蒲松龄,从激进的改革思想、大胆的抨击制度,到沉痛的追忆往事、无奈的诉说悲愤,那千载帝制将尽之际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催的郁闷压抑、沉重空寂的气氛已惊醒了一些人,他们在往铁屋外突围了,他们开始意识到生命的悲凉了。然而,最终冲出这铁屋是怎样一个艰辛曲折的过程啊,我们流了血、我们遭了难,我们失去了无数有热血有胆气的儿女英雄。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这一路走来,真个是尘烟满脸、鬓发如霜。然再前行时,仍会风情浸满风月、仍会乱红污了烟霞,不过我们心中那点单纯与明澈不失,则总能有美好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等待。纵然百转千回,始终执着前行。

    哲学网编辑部 未经授权禁止复制或建立镜像
    地址:上海市虹梅南路5800号2座416室 邮编:200241
    ICP证号:晋ICP备 050068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