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不管私下如何打闹逗趣,在文章中总是颇为自重,除非时运不济或是遭遇横祸,才会调笑两句加以自嘲,于是,在古代文学中见到的幽默,细究其背后,总是多多少少藏着一点儿别样的滋味…… 作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有一个如今看来与他身份不太相符的嗜好——喜欢听驴叫,他死后,魏文帝曹丕在他的葬礼上对旁人说:“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天子一声令下,丧礼上立即听取驴鸣一片。搁在今天,这件事十有八九要被打上“恶搞”的标签,但在《世说新语》中,却明明白白归入了“伤逝篇”,若干贵人雅客以驴鸣怀故友,仔细想来,这事确实有点伤感。 司马迁在《史记》里披露了孔子的一段黑色幽默:孔子在郑国与弟子走散了,有人在东门看见他,对子贡形容他的相貌:“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老老实实地转告孔子。孔子笑道:“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欣然承认固然是圣贤的绝佳风度,然而其中的颠沛流离之痛,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道得明的了。 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再眨眼变幻出笔端轻巧的三尺莲花,这种化悲痛为幽默的本事历代文人都多少具备。然而,若是让各朝组成参赛队伍进行一场幽默PK,最终的胜利果实大约会是明朝的囊中之物。庄子的“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不可谓不巧妙刁钻,韩愈《讳辩》中的“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当然诙谐风趣,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也自是令人莞尔……但以明代作品中俯拾皆是的幽默为参照,则多少有兼营与专攻相比较之感了。明小说繁盛,仕途不顺的才子们积郁胸中的文学天赋在这种“不入流”的体裁中得以充分发挥,同样得到酣畅淋漓宣泄的还有正统文学中少见的幽默。《三国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一段就颇有兴味:皇叔下马扣门,一小童出问。刘备说:“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小童大约翻了个白眼:“我记不得许多名字。”刘备只好化繁就简:“你只说刘备来访。” 一部满是妖魔鬼怪更兼四个古怪师徒领衔主演的《西游记》自然更不逊色,有一回孙悟空打死了人,慈悲为怀的三藏问打成何等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小看了问题的严重性:“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八戒大笑:“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肿,哪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吓一跳:“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地絮絮叨叨,猢猻长,猴子短……看至此,才发觉《大话西游》也许不全是胡编乱造。 至明末风雨飘摇之际,政治成了“不可说,不可说”的事,独抒性灵的小品则变成一种流行。张岱的《西湖七月半》开篇就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 ,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让人耳目一新,随后对五类七月半之人的归纳——“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月而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笑过之后,想起作者作文之时已是家破人亡之日,这些繁华时节的看月之景,此时牵出的却是无限悲凉。 说起玩黑色幽默,“公安三袁”之袁小修也是高手,他在《书游山豪爽语》写了这么一件事:某年初春,与一位以豪爽自得的朋友共游西山,见到裂帛湖,这位朋友一时兴起,赤条条跳入湖中,众人大惊,勇士则沾沾自喜。几年后,小修造访该友,先灌迷魂汤:“你当年光脚跳进裂帛湖,真是豪爽啊!”朋友心花怒放。不料小修话锋一转:“北方初春冰雪未化,你老实告诉我,跳进去的时候不觉得痛苦吗?”朋友顷刻变色:“苦啊!冷气入骨,得了脚痛病,到现在还没痊愈……” 小修最后评论:“然则世上豪爽事,其不为裂帛湖中濯足者寡矣。”于是效颦一句:“世上幽默之语,其不掺几颗碎牙者寡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