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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郑声”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5-10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宋儒一误,便贻误千载,圣人之言似成盖棺之论,将一部《诗经》涂成了“黄色”。

     

    孔子说了一声“郑声淫”,一下子就似乎为《诗经》里之国风,尤其是郑、卫之风定了性,千年经史,总以“淫”字证“郑声”。

     

    “郑声淫”,果然是说的《诗经》中郑、卫之风么?在《诗经》研究中早有争议。

     

    清人方玉润说到朱熹在研究《诗经》的得失时,指出朱虽驳了诗《序》,但未能跳出《序》的范围,尤其是“误读‘郑声淫’一语,遂谓《郑诗》皆淫,而尽反之”。方氏认为,朱熹大肆其说,玷污了《诗经》,其失误比起诗《序》之伪托附会更甚。

     

    误读“郑声淫”,自然并非始于宋儒,但自宋儒一误,便贻误千载,圣人之言似成盖棺之论,将一部《诗经》涂成了“黄色”。

     

    声、音、诗、乐,这几个概念在古人,是各有界定。

     

    司马迁在《史记·乐书第二》里,有过详细的分析。

     

    所谓“情动于中,故形成声;声成文谓之音”。古人又将声音分为宫、商、角、徵、羽。因为“声音之道,与正(政)通”;故以五音听政,“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从这些音乐里,可以察政治的治与乱,民心的动与静。

     

    “乐”又与“礼”相存。四时八节、婚丧嫁娶、祭祀祝庆,都须定之以礼制,行之以乐声。

     

    孔子一生梦想的是“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最让他痛心的则莫过于“礼崩乐坏”。他讨厌“郑声”,正是因为郑声“乱雅乐”。

     

    显然,这里的“郑声”是指的音乐。

     

    许慎在《五经异义》里指出,“郑声谓《郑》诗,《诗》之《郑风》二十一首是也。”

     

    这一误读怕是误读之始。

     

    “郑声淫”,如指音乐,何以“淫”?古乐不存,我们无法判定。但从古人的答问中可以窥其一斑。

     

    先是魏文侯问子夏,说:“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

     

    这里出现了“古乐”,“新乐”两个概念。郑、卫之音属于新乐。古乐让人听之昏昏欲睡,新乐让人听之来劲,不知疲倦。魏文侯不知其中原因,因而去问他的老师子夏。

     

    子夏的解释让我们对古、新音乐的差异略有了解。

     

    子夏说,古乐“进旅而退旅”,显然是指征战的音乐,庄重、肃穆,步调一致,整齐划一。各种器乐,搭配合谐,节奏鲜明,强劲有力。古乐如军士赴敌征战,能鼓舞士气,使人可以申修身齐家平治天下的大志。

     

    新乐呢?子夏说,是“进俯退俯”,也就是说,步调不一,“奸声以淫,溺而不止”,让人难以自制。而且,还弄些侏儒取乐,男男女女,尊尊卑卑,无节无制,乱纷纷像猴子一样在那里跳舞。

     

    子夏贬新褒古,大约正是为了说明“郑声淫”。看得出,以郑卫之音为代表的“新乐”,不合礼制,让人沉溺其间不能自拔,是“溺音”。魏文侯反听而不倦,正是说明。

     

    对郑卫之音的抵制和排斥,除了有审美观念上的取舍差异之外,大约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意识形态。

     

    郑卫之地,原为殷纣之都城朝歌的所在地。正是在这里,周王朝推翻了殷纣王的暴政。在一个重视礼乐治邦的时代,新生政权将对旧政权以音乐为表征的旧文化的根除,视为巩固政权的重要手段。

     

    《乐书》说殷纣王在朝歌好听“北鄙之音”。何为“北鄙”?“北者败也,鄙者陋也”。这种丑陋的意味着失败的音乐,使殷纣王朝“万国殊心,诸侯不附,百姓不亲,天下畔(叛)之”,这一切便使殷纣王难逃“身死国亡”的下场。

     

    周王朝的对于殷纣的音乐,不仅从理论上进行了剖析,从“死身亡国”上进行了上纲上线的批判,还编写了许多生动的故事,给予传播。

     

    说是卫灵公有一次要到晋国去,夜晚宿在濮水上的房子里。半夜,听见有鼓琴之声从濮水上响起。卫灵公就问左右听见没有。大家都说没有听见。他便把宫廷乐师师涓叫来,说这声音像是鬼神之声,你给我记下来。

     

    师涓便端坐援琴,一边听一边记录。第二天,师涓告诉卫灵公说:音乐已记下来了,只是还得练习一番,练熟了,再奏给你听。

     

    到了晋国,晋平公热情招待卫灵公,在一个叫“施惠之台”的地方摆了酒席。酒兴正浓之时,卫灵公便说:“我有一曲新乐,给你演奏一下吧!”晋平公说:好吧!

     

    师涓就坐在晋国的音乐家师旷的身边,鼓琴弹起他在濮水上记录的那部曲子。刚弹了一半,师旷连忙制止说:“这是亡国之声,别弹了。”晋平公说:“为什么?”师旷说:“这是殷纣时的音乐家师延所作,是靡靡之音,武王伐纣时,师延出逃,投濮水溺身而亡。所以,这音乐一定是在濮水之上听到的,先闻此音者国削。”

     

    故事到此并未打住,为了夸大音乐的作用,《乐书第二》里记录了晋平公让师旷奏悲乐。一奏有玄鹤十六只飞翔;再奏玄鹤延颈而歌,舒翼而舞。晋平公仍不满足,让师旷奏比这更悲的音乐,师旷劝说无效,不得已而援琴鼓之。结果,一奏白云西起;再奏,风雨大作,飞沙走石,晋国为之大旱,赤地三年。这叫“乐不可妄兴也”。

     

    这则故事,一说音乐对治邦兴国的重要;二说靡靡之音危害之重;再次,侧证“郑声淫”的正确。

     

    几千年过去,我们仍时时将一些音乐斥为“靡靡之音”,“亡国之音”,可见儒家音乐理论影响之深之远。

     

    郑、卫之音,因为深受殷纣王朝的影响,几千年来,仍为儒家理论所不齿。

     

    但是,我们无论如何,在这里看到的只是音乐,而并未涉及诗歌。

     

    “诗,言其声也”。“志在心,不术不畅,故用诗述之也。”

     

    “郑声”,并不等于“郑诗”。千年以降,误读“郑声淫”,是经师入解《诗经》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也是第一等错误。

     

    “郑卫之音”还有一个代词即“濮上桑间”。所谓“濮上”自然源于卫灵公濮上听乐的故事,而“桑间”又常常和《诗经》中《鄘风》里《桑中》一诗相关。我试将之译成现代诗,如下:

     

    到哪里去采野菜唐蒙,

    沫邑乡里唐菜正嫩。

    你猜我在想谁,

    想的是美女孟姜。

    她在桑树林里等我,

    邀我去到她的闺房,

    难分难舍,她送我到淇河边上。

     

    到哪里去收熟透的麦子,

    沫邑城北麦子正香。

    你猜我在想谁?

    想的是孟弋姑娘。

    她在桑树林里等我,

    邀我去到她的闺房,

    如胶似漆,她送我到淇河边上。

     

    到哪里去挖粗大的蔓菁,

    沫邑东边的蔓菁最棒。

    你猜我在想谁?

    美女孟庸叫我难忘。

    她在桑树林里等我,

    邀我去到她的闺房,

    依依难离,她送我到淇河边上。

     

    就这么一首男子思念女子的诗,被历来的经师们认为是“淫诗”,是“偷情”或“窃妻”。原因是一个人怎么会同时思念三个女性,又是桑树林里的相约,又是闺房里的私会,还有恋恋不依的难分难离。这有悖封建伦理,不是“淫诗”是什么?其实,仔细分析全诗,便可以看出,所谓的与三个女子的相约相会,都是男子的虚想,是在回答“云谁之思”。这种反映青年男女沉于青春幻想的文学描写,自古至今,都没断绝过。

     

    将这种写爱情的诗歌《桑中》与所谓的“靡靡之音”濮上之声联在一起,构成“桑濮之音”,予以谴责,实在是腐儒们的多事!

     

    误读“郑声淫”,以至殃及“郑卫之诗”,于是,成了两千载以来《诗经》研究中的第一件“冤假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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