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裳的《珠还记幸》,记到废名一节,说鲁迅论到废名的《竹林的故事》为“冲淡为衣”,这实在是好。 废名的文字,我二十出头就读得很熟。说是熟,也就是我见得到的那么几篇:《桃园》、《菱荡》、《浣衣母》。废名的文字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不多见的,后来我在北京沙滩的五四书店买到过一本影印的开明书店1932年出的《桥》,真是欢喜得不得了。我在书中记了长长的一段题跋,现在读来,颇为有趣:“1989年6月18日我与好友龙冬君骑车到沙滩购得《桥》,之后两人便抱书到景山公园东门外绿化带,是午后,有蝉在槐树上叫,有溜鸟的老人骑车而至,我们坐一树荫下,抽烟,聊天,谋出《四人故事集》一书,两个有志于文字的青年做着关于未来的梦。” 这本竖排的《桥》,后来我读过多遍。第一遍读完,我曾在书后记道:“1991年于湖北黄州的午后读完。文笔清淡,文体简洁。冲淡为衣,稚拙为本。值得效法。”在写这篇小文时,我从书柜里抽出这本已发黄松软了的线装书,用手指指着目录走:《金银花》《史家庄》《井》《落日》《洲》《猫》《万寿宫》《闹学》《芭茅》,我今天见到这些熟悉的文字,心里仍旧是有说不出的欢喜。 我实在是很喜欢废名的。 为什么不重印《桥》呢?真该把《桥》和丰子恺的漫画印在一起去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废名的笔下多为儿童,但废名不是儿童文学。他笔下的那些孩子呵!他的乡村,是真正的乡村,他是乡村风俗画。废名的词汇是那么的少,他的文字又是那么的准确。读废名的文字,最宜在乡村,或者,月夜的山村小溪旁。我曾在严热的夏天桐城的一个山腰的茅棚,一个老太太卖水,可是一个中午没有一个人经过,她就那么坐着。蝉在鸣,静极了。茅棚中凉风阵阵,棚外长着一丛美人蕉,开着火红一样的花;这里,那里,开满了各色野雏菊!我躺在那午后的宽板凳上,任凉爽的风从我身上刮过,我于是想啊!这是最适合读废名的地方了。我想着便读出了声:“稻田下去是一片芋田!好白的水光。团团的小叶也真有趣。芋头,小林吃过,芋头的叶子长大了他也看见过,而这,好像许许多多的孩子赤脚站在水里……” 那个夏天我也曾在皖南一个叫东园的小村庄,那是怎样的月夜啊!月光纱一样的大幔铺下来,溪水在各色圆石上流过,咕咕咕的。我坐在溪旁,那月映着我。全世界仿佛都静下来,听我朗读废名:“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 ——“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这句话写得真好! 那些乡间的温暖,乡间的人情,都在废名笔下。这样的儿童现在是没有了。这样的乡村也只有在我童年的梦里。 我读废名就是这样,是小林走进了我的生命,还是我走进了小林的童年?我们融合了,童年,生命,揉杂在一起。 现在可以是这样去读:这些文字已经是老朋友了,你也已进入中年。晚饭后一切停当,泡一盆齐小膝的热水,倚偎在藤椅上,脚丫子在水中吧叽着,翻开一页,细细去读。一本《桥》太短了,要省着些。每晚读一节吧! 不妨这样去比方:这些文字,可以是一副良药,滋养精神;可以是一济补品,延绵寿命;可以是一支乡村音乐,和谐内心。
开明书店1932年出的《桥》书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