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和道教是中国古代最主要的两个宗教,影响非常大,两教的信徒——和尚和道士也成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在古代背景的小说中,往往少不了这两类人物。《水浒》也是这样,不乏和尚道士们的身影。 《水浒》开始不久的几回书都发生在寺庙中,鲁智深这个全书最有名的和尚落草前在东京大相国寺挂名。当时在东京甚至全国,大相国寺可算是最大的寺庙。此寺初建于北齐,兴修于唐睿宗朝,宋太宗和宋真宗时又历时七年进行大规模扩建,气势宏大,人赞其“金碧辉映,云霞失容”。大相国寺不光规模“大”,而且身份“贵”,北宋皇帝在相国寺或是游览巡幸,或是举行祭祀祈祷等国家典礼,或是皇室筵宴行乐,或是政府赈济善举,或是接见外国使节,相国寺已不仅仅是一处佛教场地,还是一个颇具皇家气派的政治地点。 庙是不一般的庙,庙里的规矩自然也不一般,大小和尚们各有名份,有管接待的知客,有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些清职,有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些管财物的上等职事,还有管藏的藏主,管殿的殿主,管阁的阁主,管化缘的化主,管浴堂的浴主这些中等职事,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菜园的菜头,管东厕的净头这些末等职事(第6回)。名目繁多,等级森严,这哪像是个十方丛林,分明是个三宝官场。占据这个官场金字塔顶点的,便是大相国寺住持智清禅师。 作为全国最大寺庙的当家和尚,按理说应是一位德行卓著的得道高僧,然而怎么看这位智清长老也没“高僧”的感觉。鲁智深远来投奔,智清长老初无明示,只把歇息吃斋应付,后有机心,拿看管菜园搪塞,对鲁智深其实是名收实拒。智清在方丈和众僧商议的一番话,完全是俗人在人情面子和自身利益不可两全时的心理写照,对鲁智深的安置结果也是既保师兄面子,又不妨碍寺中利益,这又是俗人的处事思路和方法。在这一段,智清禅师哪里有半点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高僧风度,直与市井俗人无二。 让鲁智深去看管菜园虽是都寺的主意,但得到智清长老认同:“都寺说的是。”(第6回)说明长老和都寺想法一样,或者未尝不可看作长老本有此意,只让都寺口中说出来而已。鲁智深去管菜园,有两个好处,一是不会扰了寺里清静,二是可以管住偷菜的泼皮。怕智深扰了寺里清静,可见和尚小器,无容人之量。佛度一切众生,既然有人愿皈依我佛,便应教诲引导,去其戾气,开其慧根,同臻彼岸,哪能拒之门外。对泼皮偷菜,则如金圣叹说的:“以菜园为庄产,以众生为怨家,如此人亦复匡徒领众,俨然称师,殊可怪也。”这位住持皇家寺院的智清禅师,实是一“闹热光棍”。而借智深之勇猛制泼皮之无赖,又有几分权术手腕,沾带着些许“官”气,佛门如官场,僧首即僧官。 鲁智深来大相国寺以前的单位是五台山文殊院,这又是一座大规模的寺院。有句俗话叫“天下名山僧占多”,好山好水的地方,大多住着和尚,人说佛门中多长寿高僧,这住的环境好,又不用累死累活养家糊口,长寿的概率自然高多了。闲话少说。这五台山不是孤零零一座荒山,山下左近有五七百人家一个市镇,镇上多半开店做买卖的房屋本钱都是寺里的,文殊院有予夺之权,分明就是五台山的大地主。说什么和尚靠化缘度日,青灯黄卷清苦修行,五台山的和尚收租收税,日子好过得很,文殊院当家人智真长老便似食邑五七百户的爵主一般。 鲁达来五台山出家,文殊院众僧本不愿收留,但是碍于赵员外面子,据赵员外说,智真长老与他是弟兄,出家人了却尘缘,如何与俗人有弟兄的关系,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大概年轻时同闯天下共打江山。老关系介绍来的,自然不能推托。智真长老对持反对意见的众僧先是实说了利害关系:“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别得他的面皮”(第4回),然后焚香入定片刻后说些没来由没分晓的话,将众僧忽悠过去。当然和尚们有明白的,都寺便说“长老只是护短”(第4回)。智真长老授鲁达法名智深,智真智清是师兄弟,法名以“智”字打头。古时取名习惯同辈有一字或一字部首相同,以此区别辈份。智深也以“智”字打头,竟和智真长老是同辈,这个面子给得够足。 出了家的鲁智深仍是不安分的,事实应验了众僧的担忧,鲁智深不守纪律、打伤同伴,还损坏公物,老实说这事鲁智深无理,众僧容不得他也在情理中。然而智真长老却摆明了偏袒鲁智深,“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第4回),倒也实话实说。鲁智深终究离不开酒,一切劝告都归无效。第二次大闹僧堂后,智真长老终于下了通牒赶走鲁智深。那么这次智真长老公事公办,严守寺规,不再顾及赵员外面子了?却不是。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应有各种原因,鲁智深救护林冲是出于意气相投,感情莫逆,帮助金氏父女则是出于道义。宋江笼络李逵是收买,礼待卢俊义是利用。智真长老袒护鲁智深是顾及赵员外面子,而赵员外为什么回护鲁智深?是看在金氏父女的面子,或者说就是小妾金翠莲的面子。自金翠莲与赵员外做了外宅,至鲁智深二次大闹五台山,已有一年左右时间,李白有诗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糟糠之妻尚且多有不到白头,何况一个外宅,想必一年里赵员外对金翠莲兴趣也减了,那么对鲁智深的面子也就薄了。 从书中可证:“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智深任从长老发遣。”(第4回)智真长老自是人情老手,如何看不出赵员外这个老弟兄的意思,修书与他已是胸有成竹,不过走个形式而已。所以鲁智深第二次醉酒滋事就没前番那样好运,智真长老一纸书将他扫地出门。不过面子总还有点,不至于荡然无存,所以鲁智深总算没有被赶出门死活不管,还能拿着长老的书信去投奔大相国寺。《红楼梦》中有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智真长老实在是学问文章大家。 金圣叹评智清长老“菜园犹不罢休,然而如清长老者,又可损其毫毛乎哉”,是“闹热光棍”,诚为的语。然评智真则谓“善哉大德!真可谓通达罪福相,遍照于十方也……三世佛犹罢休,则无所不罢休可知也”,是“清凉法师”,却有溢美之嫌,恐未必如此。鲁智深打坏一应物件,都有赵员外来重新修葺,“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第4回),寺里不破分文,自然无关痛痒。许多矛盾并非不可调解,只要有人肯出钱立刻风平浪静,现在不是只要交了钱假货照卖污水照放违章照建么,区区几个泥塑木雕实在无足轻重,智真长老乐得做这好人。 和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相似的是《鹿鼎记》中韦小宝代康熙在少林寺出家,小宝有皇帝作靠山,方丈晦聪收他作师弟,对他百依百顺,一力维护,只是鲁智深所遇更多些曲折。智真晦聪既是大刹名僧,也是红尘熟客。 除了和尚还有道士,《水浒》中比较有名的道士是公孙胜和其师罗真人。徽宗崇奉道教,三清弟子自然比平常人身份尊贵。罗真人在二仙山居住,又是一个好山好水的去处。罗真人在当地颇有名声威望,李逵诈称自己是罗真人手下,蓟州府的牢头狱卒都不敢难为他。罗真人不光有名,还懂得用名声换实利,有空了就在附近州县开个培训班、作个学术讲座什么的,多远路的老人家都赶着去听课。罗真人讲授“长生不死之法”大致如同今天的教授学者、社会名流之类的作个报告开个演讲,一场下来少不得有些门票费茶水费出场费辛苦费,巡回几圈过后自然好处不少。 罗真人还非常能使唤人,身边有一千多“黄巾力士”,一千多可能有公孙胜的夸大,起码几十号是有的。半空里真能飞来神将?估计是罗真人以招徒为名,从四乡八里雇来的壮汉,统一着装,教习礼仪,就像是神将了。这桩雇佣很划算,除了供点粗茶淡饭,这些黄巾力士要不要向罗真人交学费不清楚,不过罗真人肯定不用付他们工钱。罗真人在二仙山一带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蓟州府尹都不如他滋润,难怪民间说做了神仙就不想做官了。 有个故事,乾隆皇帝问老和尚江面上有几条船,和尚说只有两条,一曰为名一曰为利。老和尚脑子转得够快,的确这世上众生都为名利所驱使。旷达如东坡者,尽管也曾想“忘却营营”,去过“江海寄余生”的逍遥日子,不过只是在词中说说罢了,毕竟不能实现。天下熙熙,不为名利的圣人终究是没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