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本是个文化大国,古老而悠久的文明积累,拥有浩如烟海的文史典籍,遍布神州的文物遗存,还有那56个民族创造的多姿多彩的风俗文化。尤其是民俗,作为鲜活的、兼有物质和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已经进入中国文化主流的视野,这是前所未有的景象。 风俗本是生活行程的历史积淀,又不可避免地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新陈代谢,消逝的风俗民情对今人犹如童年的梦,遥远而不再现的种种事象,在想望中分外亲切,民俗就能唤起这份珍贵的回忆。正如人类天生有追根溯源的特性一样,对民俗也有自发的怀旧情结,尤其在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当人们为转瞬即逝的现象而眼花缭乱的时候,更期待从旧日风情中获得心理的慰藉。这一景象不仅使民俗成为新世纪文化的重要资源,也给社会史的研究带来新的视野和挑战。从社会史和文化史的交叉中兴起的社会文化史,以生活方式、大众文化和风俗时尚为研究对象,力图从社会思潮中考察风俗的流变,这就要从思想文化史的视角作出新的探索。 历来对社会思潮的考察都着眼于观念或是文本形态,出于文本的观念经过知识精英的提纯,与五彩缤纷的生活相比,总是黯然失色,所以歌德一句,理论是灰色的,生活才是常青树,被认为是名言至理。也因为用概念、范畴来表述见解,有一定的抽象性,与民众的体验免不了有所差距,但是从生活中涌现的群体性趋向,由于直接抒发了现实的喜怒哀乐,与民众情绪息息相关,得到众多的响应与附和,甚至成为社会的热点。所以,比观念更具有群体性的,是非文本的风俗时尚,这是民众生活、行为、情感和心态在社会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相互模仿,此行彼随,你唱他和,相染成风的趋向。它在一定的社会环境、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中传承,又因时顺势,传承不绝,时隐时现。 一种观念如果没有民众性的传播,就不成其为思潮,只能束之高阁,凡是思潮不能不具有民众性。民俗,就是鲜活的历史,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风俗习惯的传统,人类文化有多久,风俗就有多久。不论在哪个地区,国家和民族,也不论风俗的表现千差万别,只要有生活就有自己的风俗传承,这是约定俗成地被本族群所认同的生活样式,很容易为民众所共享和传播。因此萃取最有民众性、典型性和连绵性的民俗现象,予以系统地、历史地解析和评论,是观察社会思潮的最佳视角。 逝者如斯夫,这一切都成既往! 然而,生活与风俗并不是同一概念,有生活不一定都成为风俗,只有沿袭前人或他人的生活习惯才成为一种风俗。生活可以因个体而存在,而风俗却不是单个人的自我行为,这是群体性的生活行为,是复数而不是单数,中外古今概莫能外,所以风俗的本义在拉丁文中是“祖先成例”的意思,在德文阐述为“群众的习惯”,在古代汉文中的字义是“人居其地,习以成性”,或如司马光所言:“自上世相承,习以为常”,由此可见这是群体仿效先辈或他人的生活习惯。若是单个人的作为,就不足以成其为风俗。所以,风俗是以群体性的生活习惯而定位,是一族群在共同需要,共同心理基础上的创造。世界上各个国家、地区和种族之间的风俗习惯尽管千差万别,无一例外的是,都植根于生活经验,以当时当地的生活方式为基础。 生活方式的主要内容是吃穿用,文明的进化与差异往往表现在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怎样吃、怎样穿,怎样用等方方面面表现出种种差异,从而发展自己的智慧,形成不同的文化风貌。不同的人群由于获得吃穿用的资源、地理环境、气候季节和生产方式的不同,形成各别的生活样式。这种从生活中形成的心理需求、语言思维、行为方式和处理日常生活的习惯就是风俗。风俗虽然是自然形成,因而具有自发的倾向,但并非都是动物性的本能,这是人类适应外界环境,谋求生存,对群体和个人进行约束、规范和抚慰的生存状态,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自我调节。它是经验性的,代代相承,又随着生活实践的变化不断地传递、积累与演进,所以风俗也可视为人类来到这世界进行第一个历史活动的成果。 风俗随着生活而存在,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风俗习惯的传统,人类文化有多久,风俗就有多久。凡有人类活动的,就有形形色色的风俗表现。不论在哪个地区,不论哪个国家和民族处于哪个时期,也不论风俗的表现千差万别,只要有生活就有自己的风俗传统,无一例外在四个方面表现出共有性的特征: 1、 口耳相传的,如神话传说、民间歌谣、俗话、谜语、方言、音乐、诗歌等等能上口传布的;2、物质使用的,包括服装、饮食、房屋、工艺、日用器物、劳动工具,一切可使用的物品;3、习惯相沿的,如礼仪、节庆、信仰、舞蹈、娱乐、祭祀、迷信、禁忌等;4、文本书写的,包括文字、史书、文学、绘画、雕刻等风尚。这些都具有模式化的特征,很容易为民众识别、操作、演习,也便于民众共享和传播。就其内容来说几乎无所不包,渗入到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又约定俗成地被本族群所认同,以与其他族群相区分,因此,风俗习惯是民族识别的重要标志。 风俗起源于生活,那就不可避免地随着生产发展水平和生活境遇的改变而发生变化,经济发展、王朝兴替、观念更新和社会制度的变革都对风俗的变化发生重要影响,而习俗的运行主要是靠行为和口头传递,贴近生活、贴近民众,具体生动,富有鲜活的生命力,具有最大限度满足民众情感心理需要的能量。所以风俗也具有与时俱进的内在动力。像这样汇集稳定与变异,守成与更新,自发与调节,个人与群体等相互矛盾于一体而又能自行运转的风俗习惯,是人类最丰富、最复杂的一种文化形态。 “风俗”这一词语在中国,早在最古老的史书《尚书》中就已使用,所谓“为政必先究风俗”(2),成为历代君主恪守的祖训。最高统治者不仅要亲自过问风俗民情,委派官吏考察民风民俗,在制定国策时作为重要参照,并由史官载入史册,为后世的治国理政留下关注风俗的经验。《尚书大传》说:“ 见诸侯,问百年,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俗。”(3) 古人在风俗的观察和表述方面,有丰富的含义和词藻,诸如风土、风纪、风尚、风教、流俗、世俗、土俗等等,各有不同的内涵和外延,表现人情风貌的为世俗;转瞬即逝的为流俗;变动不居的为风尚;自然环境为风土;整肃风气为风纪;而下层民众的时尚和习惯称为土俗等等,对风俗的细分缕析,是中国风俗传统的一大特色。其中若以风与俗相对,又略有差异,所谓:“上之所化为风,下之所化为俗。”司马光在《上谨习疏》中对此作的说明是:“上行下效谓之风,薰蒸渐溃谓之化,沦胥委靡之流,众心安定谓之俗。”(4) 三、风俗,是考察国情和民族性的窗口 以十字花纹为例,藏族喜欢以十字花纹装饰领口、襟边、鞋帮,组成连锁形,配以各种色彩,构成艳丽的图案。这十字形花样在世界各国都很流行,但风貌不一,希腊的十字纹,边长均等,给人平衡感;英国皇家禁卫军骑兵头盔配以十字,表示光芒四射;在佛教教义中十字表示完美满足;基督教的十字符号来自拉丁文CRUX,寓有痛苦、折磨的意义;国际红十字会以十字作出人道主义救助的符号。有学者研究这形形色色的十字符号说:“这种象征符号的历史之所以特别具有自发性,原因就在于人们相信十字符号的力量可以抵档邪恶;快速画十字的手势可以驱赶恶魔,用粉笔草草写个十字也有这样的功效。我们这里又可以看到,在创造某种传统的过程中,是有许多的动机汇集在一起而起作用的。”(5) 毫无疑问,人是风俗的主体,也是风俗传承的载体,风俗研究是以人为出发点和归宿。人不是本能的动物而是有观念的动物,它有丰富的感性,也有超越感性的理性思索;在阶级社会有阶级性的意识,又比阶级性有更为广阔的容量。人的素质的提高,不仅是主体意识的觉醒,知识能力的增强,还表现为行为举止的文明和民族文化心理的转换。 民族文化心理是从世代相沿的社会风俗中,经过长期的潜移默化积淀在民族性格中的深层因素。它表现在民族的情感、思维、行为、习惯方面的共同意识,具有在各种波澜曲折中获得稳定传承的机制。真正使民族成为共同体的,就是由这些共同意识而形成的价值准则。中国古代的夷夏之辨,主要是从异族接受不接受礼义文化上区分,并不看重形体肤色的差异,就是这种价值观的作用,所谓“天下一家”实际上是一个文化概念。费孝通在《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中指出:“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在民族识别工作上可能比其他特征在形成和维持民族这个人们共同体上更见重要。”(8) 所以,不论是圣贤俊杰还是凡夫俗子,人人都处在风俗氛围之中,从牙牙学语开始,说话、行事、吃喝住穿无处不受到生活习俗的包围,人人都要受到风俗习惯的塑造,这是民众在生活、行为、情感、心态中所表现出来的群体性的趋向,是民族性格和文化精神在社会生活中最具体生动的体现,这是深入考察国情、省情和民族性的窗口,也是吸引国内外人士走向青海的重要渠道。 四、风俗,用历史眼光解读 风俗是历史形成的,它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可以用文字来追述,也可以用风俗来演示,不论是文字表述还是风俗演示,都要经过现代人对原始材料的选择、剪裁和加工。作为专业研究的对象,风俗的良莠都有研究的价值,作为向民众的展示,需要去芜存精,扬长避短,反映现代人的理解和研究成果,而又不失历史的本来面貌。风俗演示比文字的研究成果更胜一畴的是直观性与形象性。人们都说新世纪的读书活动已进入读图时代,要将平面的图象活动起来,使之有声有色,最佳的方式就是进行风俗演示。 演示是复制的艺术,这不是简单的复原,而是艺术的再现。这就需要识别、筛选,并加以合理的解释,使民众不仅看到民俗风情是这样,还要认识为什么是这样,透过民俗的种种表现,认识现象背后所蕴藏的一般知识和信仰,通过观赏给观众生动有趣的历史教育。 在原始居民中普遍存在过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这是人类最原始的信仰,由于人的认识能力处于初级阶段,不能把自己与自然区分,人类与自然融为一体成为普遍的思维方式,因此神话传说与迷信混杂一体,合理的不合理的难分难解,经过辨析可以发现其中的合理因素,如青海地区的原始苯教是多神信仰,龙是之一,龙住在地下、河湖、井下,又能住在山顶。还有年神藏在树林和岩石中,有《赎罪诗》说:“龙王住在所有河流中,年王住在所有的树上和岩石上。”这些山林岩石由于有龙和年神成为神圣的地方,人们不敢随意侵犯。在青海湟中、化隆贵德三县交界处,有一股清冽的泉水,当地人认为有泉水的地方就有水神“鲁”,因此不敢在泉水旁挖土,随地大小便,有的树林被视为神树不能随意砍伐。在神农架过春节,当地人吃年夜饭,每家每户都要给牛羊一顿丰富的美餐,还要把美食浇在树上,给树木“喂饭”,不仅如此,连一些生产工具如石磨,也要放上食品,以便与人同享节日的欢乐。在这一年一度的佳节,人们早已习惯称颂普天同庆,然而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喜庆,殊不知在这荒僻的地区,却真正实现了人与动物、植物、用具的欢乐与共,生息同嬉的境界,这些保护环境的蒙胧意识,体现了人与自然界和谐共处的生态风俗,仅此一点就足以使现代人反思。 喜好白色,以洁净为美,在西北少数民族中普遍存在。众所周知,回族服装多以白色为主,头戴的白色小圆帽被尊称为“经帽”。白色在藏族民众心目中是圣洁的象征、神灵的标志。《格萨尔王传》中歌颂雪山上的长寿五姐妹,“头上戴着雪白盔,好象螺月照东方;身上穿着白盔甲,好象雄狮示威雪山上。”绘声绘色地表现出全身皆白,坐在白狮子上的神仙姿态。青海湖南岸的阿尼玛山神,披着一身白衣,骑着白马,伟岸挺拔,超凡脱俗。此外还有许多山神大都是白人、白牛、白狮等或以白色为装饰。 白色崇拜还表现在衣食住行中,藏族妇女喜好戴盘形的白色毡帽,或佩戴白色珠带,穿白色褶裙,15岁的姑娘行成年礼时,用乳白的奶水洗脸,婚礼时用白色糌粑洒到空中,使客人浑身变白,赠给贵客最隆重的礼物是白色哈达。羌族男女喜用白色麻布制作的服装,以白布包头,巫师、祭师、医生等人都有标志专业的白色服装,如巫师端公身穿白衣,外罩羊皮褂。藏族住房也以白帐房为贵,房屋墙壁多涂以白色,房顶上插的也是白色经幡,《明武宗正德实录》卷30记述,羌族村寨“其俗以白为善,以黑为恶也。”可见这一风俗早已载入中原史册。 由此可见,从神灵崇拜到日常器用都以白色为贵,为什么白色在西北少数民族中具有那么神奇的力量? 在少数民族宗教神话礼仪中俯拾皆是的自然崇拜和朴素的生态意识,在一定程度上能满足现代都市居民向往大自然的愿望。最古老的神话宗教礼仪与现代人的情怀,在这感觉中相互交融,这是风俗得以引人入胜的心理基础。 五、风俗考古,校验历史 在孟姜女传说与史实的研究中,顾颉刚根据古代文献、诗词歌赋、乐府变文、戏曲民谣中的各种传说,运用文字学、音韵学、考古学、地理学的广博知识,对孟姜女传说形成的社会环境、文化背景进行系统研究,认为孟姜女的原型是出于《左传》的记载,在齐莒战争中阵亡的将士杞梁妻在奔丧途中接受齐庄公吊唁的故事,后来逐渐演变成哭倒秦代长城,这一嫁接,时间相差三百年之久。正如顾颉刚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一书中说:“孟姜女的故事,论其年代已经流传了二千五百年,按其地域几乎传遍了中国本部,实在是一个极有力的故事。可惜一班学者只注意于朝章国故而绝不注意于民间传说,以至失去了许多好的材料。但材料虽失去了许多,至于古今传说的系统却尚未泯灭,我们还可以在断编残简中把它的系统搜寻出来。”顾先生对这一民间故事的发掘,成为近代以来以民俗求证历史的第一人,这对促进史学研究下移到民间民俗的视角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建国以来由于社会学和风俗学的中断,以风俗求证历史的方法悄然冷落,这是史学的偏失。 舞蹈纹盆的出土,说明在青海地区的牧民自古以来就存在对牛羊的爱护和敬畏的风俗,羌的古汉字即由羊与人组成。以牧羊为生的羌人,戴羊角是有权威的象征,在羌人每年冬季举行冠礼的时候,端公(巫师)头戴羊角帽,手执杉杆,杆上扎有纸形的始祖像,用白牡羊线围在冠礼人的颈上,用母羊祭羊神。在撒拉族自治县街子乡发现的卡约文化墓葬中,出土的陶器上就有鹿、大角羊等动物纹饰,这是古代羌人图腾崇拜的形象。如今羌人在举行各种仪典时往往在颈上悬挂羊毛线,表示对羊亲密无间,冬季要加套羊皮或羊毛毡的背心,称为“皮褂褂”。在藏族的寺庙、住宅的墙角、门楣经常置放牛头牛角,或牛头金刚像,用牛头当做护身符。这种对牛羊的特殊信仰和尊崇,早在汉族的古书就有记载,根据《山海经.西山经》所述,从崇吾山、经三危山、积石山、玉山到翼理山一带,当地居民所供奉的神“状皆羊身人面”,这种形象如同狮身人面像一样,是崇拜的发展和进化。 藏族先民的尾饰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演变成辫筒,把头发梳成几十条辫子,装入华丽的布袋中,形成一条细长的饰带垂在脑后,有的还缀以金银宝石,末端以红线为穗,长至足跟,厚重古朴,称为“加龙”。从舞蹈纹盆的尾饰到藏族的“加龙”,在这漫长的历史中,有文字的记载并不多,却在风俗的演化中历历可考,具体而生动地反映了人们从动物崇拜内化为审美意识的进化历程。 风俗考古,即是借鉴风俗学和人类文化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和研究成果,进行追踪和源流的考证,通过非文本的资料与文献记载的比较、质疑、验证,以对历史文本中某些语焉不详或含糊不清之处,进行分析、考辨和补充,为史学打开超越文本的广阔领域。它必将以丰富的资源和独居的慧眼,赢得学术界的瞩目。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集79页。 (2) 《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四。 (3) 转引自《白虎通·巡狩》。 (4) 司马光《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二四,万有文库,1937年。 (5) 贡布里希《秩序感》,浙江摄影出版社,1987年。 (6)《诗经·郑风·溱洧》。 (7)《诗经·邶风·静女》。 (8)《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1 期。 (9)《滇池区域青铜器图象反映的民族习俗》,《云南省博物馆建馆30周年纪念文集》。 (10)《后汉书·西南夷列传》。 (11)《新唐书·南蛮传上·南诏上》:“南诏,或曰鹤拓、龙尾。” (12)《华阳国志·南中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