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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让游子的孤魂,牵着亲人的衣襟归来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7-03-26 00:00于哲学网发表

 

 



    1982年,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在中华书局出版。那时我刚从数学系毕业,分配到出版社工作,听到同事们对这本书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刚从文史哲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每当谈到黄仁宇,都会露出兴奋的表情,且以阅读《万历十五年》为时尚。当时,由于专业的阻隔和阅读兴趣的差异,我却半点也听不进去。只是在几年后,我参加三联书店“中华文库”的写作,我的题目是《数术探秘》,责任编辑叫潘振平。在交代丛书写作体例时,潘对我说:“虽然这套书是学术著作,但它要以讲故事的方式写作,强调文字的优美、完整和可读性。把引文与注释都放到每章的末尾,参考书目放到全书后,保证著作的学术价值。”他接着说:“你可以看一看《万历十五年》。”按照他的建议,我只是翻看了黄著的叙事风格和编排形式,在自己的写作中效仿;依然没有认真阅读它的内容。1992年,我的《数术探秘》交稿。有一次与潘振平聊天,他送给我一本《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这是黄仁宇的另一部著作。后来我发现,黄的《中国大历史》《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等八部书陆续在三联出笼,包括《万历十五年》也从中华书局转到三联的名下,它们的责任编辑都是潘振平。

     

    如今,黄仁宇的著作已经红透了半边天。他的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印,直到他的回忆录《黄河青山》出版,黄的名字已经跳出了专业圈子,成为大众泛读的标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人说,《万历十五年》的成功缘于黄仁宇扎实的明史功底,他花费5年作《明代的漕运》,并由此获密执根大学博士学位;他花费7年读133册《明实录》及相关资料,作《16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他的《万历十五年》共281页,其中参考书目134种,注释555条,再加上附录,共占掉65个页码,几乎是全书篇幅的四分之一。在这样的学术基础上,再运用他优美的文笔讲述明代的故事,实在游刃有余。也有人说,黄仁宇的文笔真是绝好,他的《万历十五年》将“往事与现实纠结在一起,尽管它是一部严谨的学术作品,但却具有卡夫卡小说《长城》那样的超现实主义的梦幻色彩。”(美国文学家厄卜代克语)黄仁宇也曾以李尉昂为笔名,发表过两部历史小说《长沙白茉莉》《汴京残梦》,虽然他总会在故事中表现自己的历史观,但他丝丝入扣的描述才华还是表露无遗。更有人说,是黄仁宇独到的写作方法在后来的出版和畅销中起了作用。下面的故事可以从反面证实这一点:在《万历十五年》英文版完成时,黄几乎找不到出版者,原因之一竟是他独辟蹊径的创作风格惹了祸,使出版社迷失了对于作品属性的判断:学术出版社说它不是以学术论文的传统写成的,更像是一部历史小说,“全书始于谣传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最后却查无此事,而以一位不随俗流的文人在狱中自杀作结。”商业出版社却告诉他:“注释必须剔除,内容要重新编排,让住在郊区的读者能放松自己。”黄仁宇愤怒地说:“我听得太多了。”的确,《万历十五年》太个性了,类似的写作几乎找不到,最多有史景迁的《天安门》,孔飞力的《叫魂》;但黄仁宇是中国人,或曰“美籍华人”,他丰富的文化背景与生活阅历,还会为作品多添几分“畅销”的因素。

     

    其实,《万历十五年》的走红还有深层的原因,那就是黄仁宇所谓的“大历史观”在发挥作用。它实在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数十年间在史学界掀起阵阵波澜;但是它能在当下掀起大众阅读的狂潮,那就不得不佩服黄先生的才智与胆识了。读他的书,在“浅阅读”的层面上,我也常常激动不已。我好说黄先生是“三反分子”,其一是“反道德”,他认为中国失败与落后的结症正是“道德治国”;尤其是用道德代替技术与法律,那是很危险的事情。他认为,应当最大程度地将道德排除出历史讨论的范畴,在看待历史时,应当考虑当事人能怎么做,而不是应该怎么做,道德评判并非史家的责任。其二是“反性善”,黄仁宇借万历皇帝的“嘴”指出,人都一样,一身而兼阴、阳两重性。既有道德伦理的“阳”,就有私心贪欲“阴”,这种“阴”也绝非人世间的力量所能加以消灭。其三是“反历史”,黄仁宇既然有了“大历史观”的武器,就要评判以往的“小历史”。他提倡在历史的棋局上,应当从纵深去看问题,一匹马被车吃掉,直接原因,或许是因为它被别住了腿;然而马之所以被车吃掉,乃是从棋局开始双方对弈之综合结果。你不觉得这种“把一切事件的发生,均纳入历史的潮流”的作法,似乎带着一些历史决定论的痕迹吗?

     

    在“三反”的旗帜下,黄先生的故事表现得新鲜、生动而有煽动性,许多历史人物、事件、是非,都在他的关照下现出了“事物的本质”。比如,大臣们犯了错,皇帝罚没他们的工资,是因为皇帝知道这些大臣都有黑道的“外快”,那点“俸银”不算什么。诤臣上书指责皇上的缺点,被说成是自私自利,即所为“讪君买直”,他们把正直当作商品,用诽谤讪议人君的方法作本钱,换取贩卖正直的声望。海瑞节俭的名声遐迩皆知,可是一朝权在手,他宣布所辖境内的若干奢侈品要停止制造,包括特殊的纺织品、头饰、纸张文具以及甜食;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海瑞的问题,那么他这个大孝子竟然因为婆媳不和两次休妻,第三任妻子也与一妾在同一天晚上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还有,张居正面上为人端正,实际贪赃枉法,死后不久即被宦官张诚及守旧官僚所攻讦,满门查抄;申时行、戚继光均遭罢免;李贽更是身陷囹圄,自杀而死。黄仁宇说:“这断非个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释,而是当日的制度已至山穷水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且问,黄仁宇如此详细地切割万历十五年(即公元1587年)的目的是什么?他是要“将现代中国的底线往后移,事实上是移到鸦片战争前两百五十三年。历史显示,当代中国所面对的问题,早在当时就已存在了。”

     

    在后来的文章中,黄仁宇逐渐露出了“大历史观”的政治指向。他提出一个让人震动的“潜水艇三明治”的比喻,他在《黄河青山》中写道:“我们可以将中国形容成潜水艇三明治,上层是庞大而没有分化的官僚制度,下层是巨大而没有分化的农民。我们也可以说,中国的问题就像一个大型盒子或箱子,但没有把手,所以无从下手。我们可以说,缺乏中间阶层导致过去的中国无法在数字上进行管理。”当然,真正的揭秘见于他的《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蒋介石日记》,他说,蒋介石为中国搭建了一个高层建筑的架构(相当于三明治上面那片面包),毛泽东则重塑了中国的底层社会(相当于下面那片面包),之后邓小平则经过二十年的改革,在这两者之间搭建了一个中间的管理阶层(相当于那个大箱子的把手),从而为中国通往现代化的道路,铺设了最后一座桥梁,这三者作用同等重要,不可忽视。

     

    就这样,黄仁宇从63岁时出版的《万历十五年》起步,1985年在台北版的《万历十五年》自序中第一次明确提出“大历史观”的概念,宣扬他的“大历史观”达20年,直至200018日病逝。记得1998年《万象》杂志创刊,我们也向黄仁宇组稿。在第2期上就刊载了黄先生的文章《上海,Shanghai,シンハフ》。1999年末收到黄先生的投稿《资本主义与负债经营》,文末注道:“199911月寄自美国赫逊河畔”。文章与上述观点一脉相承,只是拆开问题来说,事情讲得更清楚。记得当时几位编辑对黄的观点有些拿不准,就请《读书》原主编沈昌文先生把关,沈改过后写道:“黄作甚佳,他基本上为我们大陆的事业叫好,只是语言与论据与时贤不同而已。对于这类不同,如果还容忍不了,以后大概没法做事了。我改了一些。这种改法,是我在《读书》上常用的。不过也许因此,让有些人不大高兴。这当然只是把‘右派’的真面目掩盖一下而已——照他们的说法。”

     

    今天回忆起这段往事,我还有些伤感,因为收到稿件不久,黄先生就离开了人世,这会不会是他寄出的最后一篇文章呢?

     

    当然,更让我伤感的是《万历十五年》出版前后,黄先生在海外的境遇。他先是1974年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专著《16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此书仅买了800多本。1975年他写了《中国并不神秘》,试图从纵向上研究问题,结果三次审稿都未通过;黄说:“他为这部书稿举行了三次葬礼”,埋葬它的人又是大汉学家亚瑟•莱特和费正清,此事对年近60岁的黄仁宇的自信心产生了巨大的冲击。1976年他又写出《万历十五年》,在横向上给出中国历史的一个切片;但是,它的英文稿子也被英美出版商们推来推去,直至1978年,才由耶鲁大学出版社接受,1981年出版。结果,他身为正教授,因多年没有新著问世,被纽普兹大学辞退。孤独,孤独,孤独……即使后来《万历十五年》在西方有了影响,黄先生依然没有摆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心境。

     

    1978年,落寞中的黄仁宇也把《万历十五年》译成中文,投向国内,就像一个游子在找寻精神的归宿。经黄苗子、廖沫沙引荐,稿子落到中华书局傅璇琮的手上;当时文革刚刚结束,几经周转,直到1982年才由沈玉成编辑面世。结果,在海外四处碰壁的黄先生,终于在故乡找到归途中的温馨。

     

    此时,我想起前些天的一件事情。我的一位远房表弟从乡下来,他面上的肤色与举止,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鲁迅笔下的闰土;他的脑中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比如他说,客死他乡的人是很可怜的。活着的时候很寂寞,死后他的魂魄还需要回到出生的故乡,才能获得安息。但灵魂是不认路的,生路已经忘记,死路又走不通。只有在家乡的亲人来拜谒他的时候,灵魂就会悄悄地牵着亲人的衣襟返回故乡。

     

    听着这故事,我想到清明节,想到满天满地洁白如雪的桃花、梨花、樱花、杏花……扫墓的人们归去来兮,春风吹着他们的衣襟不停地抖动。于是,我也想到黄仁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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