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里的这句话也算是尽人皆知了,这是“世故”的鲁迅对于自己身后命运的一个自觉的预警,更是对中国文人与知识分子命运的悲哀写照。 鲁迅所忆的韦素园君是淡去了,鲁迅自己呢?身灭而名益振,行亡而言益传,这就意味着会招致更多的“知己”找上门来,蜂起是非者有之,沽获名利者亦有之。虽然鲁迅得不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那样的吹捧,但这一点应是无疑的:有更多于上面两种人的无名的中国人,曾经和正在一代代地从他那里获得心灵的斧正和情感的荡涤,从他的深刻的观察和强烈的情热里获得力量,即便不能马上改变社会,那至少也首先是改变了自己。 1840后的中国,确实是开始了的“中国的黑夜”,是“世界的黑夜”行转到了东方的领空。自那之后的中国弥漫着的无非是“浓黑的悲凉”,中国的大地上到处是没有人生的人。鲁迅自己是悲观的绝望者,是一个精神的分裂者,但是为何凡是真的用心去阅读他的人都能从他那里反而分领到了对抗绝望和治愈精神的“药”?如此,又有何不可我们将他视为中国现代的“鲁夫子”?他是打破“中国的黑夜”的人。 愈古的人,其历史形象往往愈单一,完美者就愈完美,糟粕者就愈糟粕,其实“世故”的人知道,历史和历史上被严加毁誉的佞人与贤人们远非如此简单,他们都有着陆川式的人性。鲁迅自然没有古到那样的时候,所以他的一些所谓的缺点就常常为人所“无聊”一下,乃至于连他的被尊崇也成为他的一个缺点了。鲁迅自己也还击了,“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华盖集-战士和苍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便是圣贤,又孰能无过?有些鲁迅所谓冷嘲家就只看见缺点,而看不见那挣脱缺点的努力精神,这些冷嘲家就像是鲁迅曾经“冷嘲”过的那种批评家一样,是“灵魂上挂着刀”的。况且,鲁迅的为人所攻击的一些缺点并不是他个人的缺点,它们恰恰是时代与社会的病征的衍生物。 一直的受捧与挨骂,其实都是名传后世的好方法。鲁迅是骂人者,所谓骂人者人亦骂之,所以代代都不乏骂鲁迅的人,只是这些骂人者都有些“言行两亡”,不足谓了;而对鲁迅的无聊的吹捧也远不如踏踏实实地研究研究他,老老实实地读他更显出意义。已经进入社会视野的90后,他们的文化上的集体无意识的起点大概是2000千禧年,文化意识上可以说是“无孔”的,“无鲁”的,即他们是文化精神上“无父”的一代的,是日韩欧美、魔兽玄幻、世界名牌(Nike,LV等)与选秀走光所混生的野孩子。这些东西岂不是新的“吃人者”?面对今天,鲁迅大约还会在心底念到“救救孩子”,但也大约还是没有确定能救出的底气,即便那四个字后面跟着一个“!”。 但是,无论如何,都得向着这个并不能确定的“救出”奔赴,这也就是鲁迅要去“走”的路。无论教育背负如何重大的民族使命,它最终在实践层面上是一个技术的问题,语文教材篇目的取舍最终也是这样一个技术问题。无须过多的理论辩证,民族语的教育至少应保证古代文化与现代精神(暂不谈我国以外的古代与现代)两个方面的兼顾,古诗文在语文教材中的安排上,并不存在去或留之争,只有比例上的多或少之争,这一板块因此并没有太大的争议。但是关于现代文这一板块,自建国以后其实一直有问题,只是在有些特殊时期是不能讨论,最多腹诽一下的。大概1990年代之后,全国范围的省版教材越来越多地浮出水面,这也就引发了语文教材中现代文篇目的取舍问题。前几年关于梁实秋、金庸的入选已经是众议纷纭了,而前几日,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中鲁迅的作品由6篇减至3篇,议论就更加人声鼎沸了。 但从现代汉语的语言规范的标准出发,只要文通字顺的文章无不可选入,社论也无妨。但是正如上文提到的,既是民族语的教育,必须一方面使学生对本民族古代文化有一个基本或相当的了解、知情,甚至还可以相应或渐进地提高标准,比如引起学生对本民族文化的“温情与敬意”,进而生有研究之、弘扬之的意愿,这乃是较理想的境界了,不必强求于中人之下的学生;另一方面须使学生对现代汉语的历史与功能有基本或相当的领会,同时须借助范文的选择使学生习得本国的现代精神,否则是无法形成对于本民族的认同的。依这些考虑,梁实秋、金庸之类的作品虽然本着自由的原则是有一个权力入选的,但是少选、或不选也并无不恰。至于建国以后的文章,可选者了了。 鲁迅的作品自然也并不是每一篇都好的,翻他的集子就会发现其中也有不少较无聊的“口水帖”。但是我想可以放入教材的,选出一二十篇是毫不成问题的。那么为什么不多选一些呢?至少一册中应有一篇,就像此前所选的那样。我知道,很多某某类的“份子”一定会反对我这样的意见。他们说鲁迅太晦涩难懂了,他们还说鲁迅太难教了,于是主张应当减少或取消鲁迅的作品。鲁迅的作品数百万字不止,晦涩的是有的,但简洁清浅的也不少,作品中有些的异地的风物或古时的典故,可以“多识于鸟木虫鱼”,也正是学生增长学识见闻的素材,是教师发挥的用武之地。大江健三郎在文章或演讲中屡次谈到他从12岁起就在母亲的影响下阅读鲁迅,终生以之,难道我们自己的孩子还比不上一个日本的少年,我们自己的语文教师还比不上一个日本的普通母亲吗? 选鲁迅的作品,不是因为他是所谓的“三家”,而是因为他的作品本身。他的作品既代表了运用语言的娴熟的艺术,也饱蘸着强烈的情热(无论爱憎),还渗透着他对于历史与现实的深刻观察,以及批判的现代精神。对于现在的少年一代来说,或许鲁迅也有些遥远而隔膜了,但是他依然是他们的高空之书,是培养他们的强大的胃、强大的心的正途。而不只是用甜点般的雅舍文字将他们变成安居的宅男宅女,两眼不见真如铁的现实与人生,自己以外的现实与自己以外的人生。不,得来点骨血,而且越多越好,而不是甜点。 尽管很多人反感人们戴在鲁迅头上的许多帽子,但是鲁迅的作品,作品里的字,是不会被遮住的。阅读他,不断地阅读,就是给他脱帽的过程,给他去魅,去看见他不是无限大、无限能的神,而是一个西西弗般的真实的人。这同时也就是少年的成长,中国的延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