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立诚:政论家。《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编辑,曾任香港凤凰卫视评论员,长期从事中国政治与社会改革研究。 □ 雷 颐:文史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史。 历史为什么“忽冷忽热” 马立诚:改革开放初期是文学热,进入1990年代是经-济学热,后来又有一段政论热,现在是历史热。先后四个热。到书店看一看,各种各样的中外历史著作满坑满谷,蔚为大观,中国大片也都是历史题材。 雷 颐:历史热是正常的。无论美国、法国、英国还是俄国,每年的畅销书,历史著作占据了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历史热也反映了社会变化。上世纪80年代,历史很边缘、很冷,从1980年代一直到1990年代初期,发生了史学危机。当时愿意研究历史的人很少,读者也很少。跟现在对比一下,这个变化太大了。 马立诚:从史学危机到历史热,你觉得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雷 颐:过去,对历史的理解有些僵化,把很丰富的历史变成一种公式。比如,所有的朝代史,几乎都是讲统治阶级残酷剥削,激起了多少次农民起义等等。历史人物都给贴上了阶级标签,用这个标准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人按照一个模式写,坏人也按照一个模式写,脸谱化、教条化。读者觉得很教条、很干巴,不愿意看。 中国原来的历史传统,比如司马迁的写法,是比较丰富的,充满了生动的细节,但后来,公式化教条化的东西就渐渐多起来了。“文革”期间,这种情况发展到令人瞠目的地步。“文革”开始时否定一切,把历史上一切统治者都否定掉;到“评法批儒”的时候,又说法家好,把韩非子说成伟大光荣正确——历史成了“文革”的工具。人们对这种历史讲述产生了极大的反感,这是史学危机的原-因之一。改革开放以来,史学研究从这些弊端当中走出来,解放思想,研究角度和表述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情况开始好起来。 马立诚:中国人对历史的兴趣一直很高。陆游有一首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蔡中郎是蔡邕,东汉才子,蔡文姬的父亲。到了南宋还“满村争说”,这不是“热”吗?现在的历史热也可说是一种传统的延续。 雷 颐:中国是史学大国,构成历史热的要素非常充沛,话题多到不可计数。美国才200多年历史,没法比。历史本来应该是热的,以前很冷,不正常。就我国情况而言,历史热应该是一种常态,我们称之为热,是因为从前的冷。 中国人屈从暴力、拙于创新? 马立诚:当前的历史热,多集中在有名的帝王将相身上,同一个帝王的历史,竟出了十几种不同的版本。但是,在人人说历史的大热中,对中国改革史的阐述极少,这是一个遗憾。我国已经进行了30年改革,每个人的命运都和这场改革息息相关,因此,总结中国历史上改革的成败得失,以资借鉴和思考,增进我们对今天改革的理解和把握,很有益处。葛兆光说,我们都生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说:“史学,所以经世也。”我同意他们的意见。 过去谈历史,总说农民战争是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不提改革也是推动力。实际上改革对于推动生产力发展起着很大的作用。比如清朝的洋务运动,对于走向工业化、发展生产力的推动作用是明摆着的。朱元璋是农民起义,上台以后对于制度创新和技术创新有什么贡献吗?农民战争迫使统治者休养生息一下,但这种恢复不可能使新的技术和新的生产力如浪潮般涌现出来。欧洲一些国家没有发生过农民战争,却较早进入了现代化。这些国家靠什么?靠改革。我觉得中国历史上多次改革失败是极大的悲剧,是中国长期处于停滞状态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们应该研究历史上的改革。 雷 颐:写历代改革很有意义,温故可以知新。改革都有相通之处,历史经验可资借鉴。中国历史上有改革的传统。不论哪个时代,它的制度、文化、习惯、风俗,总是处于变化和改革之中。不是大变,就是小变;不是变好,就是变坏;不是自变,就是他变;不是因变好而兴,就是因变坏而亡。总之,历史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变化史和改革史。 当然,这里包括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改革。改革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和平时期,社会矛盾的调和与解决,起重要作用的就是改革。改革牵涉到社会利益的再分配,触动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因此改革经常遭到反对、阻碍。研究历代改革的得失成败,研究这些不同性质、不同层次、不同领域的改革发生的条件以及策略与措施是否得当,是很有价值的。不论成功经-验还是失败教训,都是无价之宝。 马立诚:思考中国历史上的改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就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比较大的改革有十几次,大的改朝换代也有十几次。十几次改革大都失败了,而十几次改朝换代获得了成功。当然,在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努力远不止这十几次,但毕竟有这么十几次大成功;改革当然也不止这十几次,可是却大都失败了。也就是说,你要创新制度不行,推翻却可以。接受推翻-而不接受改革,这个道理在什么地方呢? 有人说,中国人屈从暴力,拙于制度创新。到底是不是这样?这是我在《历史的拐点》中要探索的问题之一。探索这个问题,也是我的好奇心。都说改革触犯了利益集团的利益,所以不行;外国的改革同样也是触犯利益,为什么英国光荣革命和日本明治维新能够成功? 惰性与被动是改革的压力和阻力 雷 颐:你说的问题,实际上是改革的阻力问题。在这方面,中国的情况的确特殊。从某种角度看,改革是利益调整,会触犯一些既得利益,这是各国都遇到的问题,不足为怪。但中国还有其他一些问题,比如,传统文化的影响非常深,其中一些弊端严重阻°-了改革,这种情况在世界上并不多见。 可以从林则徐的一些遭遇来看当时的文化弊端怎样阻°-改革。林则徐禁鸦片,抗击英国侵略,对此大家评价都很高。但他同时主张了解外国,学习外国的东西,这下子问题就来了。其实林则徐的主张没有错。你跟?-打仗,你就要了解?-,就要借鉴和学习对方的长处,增加自己的本领,对不对?可是,对于林则徐这一点,清廷诸多官僚不以为然,甚至声讨林则徐,认为他破坏中国的文化安全,说他是汉奸。为什么呢?因为他在用外国的东西改变中国。 林则徐在禁鸦片和抗击英国侵略者的时候受了很多委屈,当时就有一些官员为他叫屈,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莫须有的“汉奸”罪名上替他辩护。当时林则徐到广州去的时候,广州有一个姓梁的比较了解各方面情况,热心帮助林则徐,但他也说林则徐什么都好,就是主张学习外国这一点不好。想一想,这是不是传统文化造成的弊端?就是封闭性。这种情况,今天还有。 马立诚:这种情况令人痛心,也很可悲。从骂林则徐是汉奸这件事上,折射出当时朝野在改革问题上的被动性。谭嗣同在他的代表作《仁学》中说,幸亏清朝的兵不够强,假如清朝的海军如英法,陆军如俄德,那么君主专制的祸害会更大。谭嗣同也被骂为汉奸。康有为、梁启超要求按日本明治维新的办法改造中国,当时更被骂为汉奸。福建巡抚徐继畲写了《瀛寰志略》一书,介绍英美等国情况,也被上上下下诬为汉奸。林则徐、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都曾被国人骂为汉奸。在近代欧美各国,我还没听说哪个人因为写了一本客观介绍别国情况的书,而被称为“美奸”、“英奸”或是“意奸”的。这个问题反映了中国文化中的一种惰性,这是中国改革者要面对的一种特殊压力。这种惰性,使得制度创新除了要解决利益纠葛之外,还遭遇巨大的道德阻力,结果难上加难,在很多时候几乎不可能成功。 改革需要妥协 雷 颐:我想,与制度创新相关联的问题之一,还有妥协和暴力问题。英国的改革者或者说反抗者,与国王的博弈过程很值得思考。通常的情况是,他们没有把国王杀掉,国王也没有把他们杀掉。改革者的要求是国王征税要经过百姓同意,国王的要求是保住自己的王位,双方在维护自己最低限度利益的情况下妥协。国王当然想征税越多越好,可是他让步了,少征一点;改革这一边,也妥协-,也让步,在减少征税的情况下,让国王继续统治。 我们历史上缺少这种妥协精神,信奉的是你死我活,是暴力。中国也有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在这种形势下,双方脑子里想的,还是用暴力把对方彻底消灭。相持阶段结束,新皇朝建立起来了,还要用很长时间彻底清算,甚至用几十年时间追杀早就下台的皇族——你死我活到如此地步。 项羽进入秦首都咸阳,不但杀了无数人,还把阿房宫以及秦始皇陵墓的地表建筑放火烧了,以此表示彻底打倒对方。李自成攻入洛阳,也把统治洛阳的明朝福王的王宫给烧了。福王都杀掉了,为什么还要烧王宫呢?你住进去不就行了?留下来不是一处很好的文物吗?不行,要用这个方式表明不但要让你死,连你的房子都要烧成灰。曹雪芹感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社会上可资利用的物质财富,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葬送在你死我活当中了。 马立诚:改革恰恰需要妥协-,利益相关方要互相让步。这种妥协是一种智慧,是长远眼光,同时也是大局意识。中国历史上的教训是丧失利益的一方不妥协-,得到利益的一方也不妥协。改革者觉得积弊太久,好不容易抓住时机,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然就没机会了。 比如唐代中期“二王八司马”的改革,主角王叔文不懂得妥协-,没有缓冲,也没有利益赎买。改革派宰相韦执谊劝王叔文作一点妥协,王叔文竟想杀掉韦执谊。王叔文丧母回去尽孝之后,又轮到韦执谊不妥协-。改革的后台唐顺宗身体不行了,已经让位给太子了,而太子是反对这次改革的,韦执谊面临的情况非常危急。韦执谊的老丈人,也是唐朝有名的官僚杜黄裳给韦执谊出了个主意,说你最好妥协一下,主动率百官迎立太子,早一天让太子做皇帝。这样的话,你有一个功,太子当了皇帝就算要报复,也要看这点情面。韦执谊斥责了老丈人,说你怎么说这种话?结果宪宗上台就开始报复,报复非常之惨。刘禹锡和柳宗元也不妥协-,两人掌握权力之后,史书称他们“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当然,如果妥协,一时看起来进步不是那么大,但要保持改革的力量,从长计议最要紧。 雷 颐:妥协-的主导面是权势者。在传统中国历史上,相对于强势政府和庞大的守旧势力,改革者往往处于弱势。比如清代立宪改革,立宪派主要是各地商会的力量。商会理所当然希望社会稳定,所以它们提出的要求,与当时革命派相比,应当说是比较妥协-的,还保留朝廷的位置。但是朝廷不妥协,连温和的要求也不接受。这是与英国不同的地方。再比如,康有为开始只是提出对行政机构作一些改革,因为当时建立了总理衙门等新的机构,传统的鸿胪寺等都没有用了。没用的机构还养了大批官员,使得财政很紧张,但统治者还是不妥协。 怎么办呢?最后必然走到暴力的路上去。传统的朝廷迷信暴力,觉得通过暴力就能把一切要求压下去。那么,你对我使用暴力,我也谋划暴力。秦朝的时候,张良只有一个人,也策划暴力,弄一个大铁椎,远远地朝秦始皇的车队扔过去。以暴制暴,以暴易暴,导致了历史上很多动乱和悲剧。 马立诚: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成功,贯穿了妥协精神。用柏杨的话说,换一下衣服嘛,没有实质的利益损害。赵武灵王下个死命令不就成了?他不是这样,而是亲自跑到不愿改服装的大臣家里,苦口婆心劝说,嗓子都说哑了。大臣觉得君主都亲自到我家里来了,整天说服我,给足了面子,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做了这些工作,才把换衣服的事情推展开。 换衣服都这么难,可见改革的阻力有多大。清末统治者目光短浅,对利益的计算太短视,付出的代价我们都看到了。从妥协的角度讲,中国的改革势必是一个很长的过程,逐渐推进,在各方主动妥协-或是不得不妥协的情势下慢慢推进,积土成山。 不要错失改革良机 雷 颐:讨论中国历史上的改革,还有一个时机把握问题。读晚清史就会了解到,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由于利益的纠葛,清廷一再延误改革时机,结果被推翻了。清廷的命运,与当时风起云涌的改革浪潮关系很大,值得说一说。晚清的社会危机已经非常严重了,我们今天读史看得很清楚。可是当局者迷,还在那儿感觉不错,以为这么混下去没问题,一百个不愿意改。戊戌维新提出的要求是很温和的,可是掌握大权的人一点变动都接受不了。拒绝改革,对维新派采用那么严厉的镇压手段,这是清廷走向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清廷把国事和家事搅到一起。国家发展大纲和爱新觉罗家族内部的母子关系、母子争端搅在一起,结果家族利益之争比维新更重要。这些利益之争也是导致清廷对戊戌维新采取仇视态度的原因之一,结果是利益之争耽误大局,失去了改革的时机。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搞改革必须有两点:一是要有足够的权威,我搞改革侵害了你的利益,你也没有办法反抗我;二是如果权威不够,就得有足够的补偿,我剥夺了你的一部分利益,给你补偿。当这两点都没有的时候,就麻烦了。光绪皇帝和康有为这两点都没有。由此看来,经济条件比较好的时候,有钱的时候,应该是改革的好时机。 马立诚:北宋也是延误改革时机。范仲淹搞改革要裁撤冗官,宋朝冗官之多,高于历代。结果那些人都跑到宋仁宗那里哭,说范仲淹派出的三人考察干部小组是三只可怕的老虎。仁宗耳朵根太软,犹豫来犹豫去,对范仲淹讲,你不要搞“三虎”了。范仲淹的确有点急,但宋仁宗头脑也不清楚,结果北宋丧失了改革的好时机,积贫积弱下去。 再说清末,义和团失败之后,慈禧逃亡,一点面子也没有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想政治改革了,提出9年立宪。有一种说法,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断送了中国的立宪进程,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雷 颐:不是这样,实际是清王朝自己一再延误时机,断送了立宪的前途。关于9年时间是长还是短的问题,不能抽象地评判,要按照当时形势来判断时机问题,不是单纯的时间概念。当时形势实际上是很急迫的,清廷对此估计不足。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之前的5月份出台的内阁,还是皇族内阁。这时候已火烧眉毛了,清廷还在那里短视,它的措施违反了最基本的立宪原则——皇族成员不能充任内阁成员。这下子,连立宪派都失望了。其实,清廷开始说准备立宪的时候,全国欢欣鼓舞,张灯结彩,这说明民众对清廷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理解。但是清廷没有重视民意,觉得民意算什么,看不到民意的力量。结果是,应该在上一阶段做的事,总是拖到下一阶段才被迫做。可要命之处在于,当你在下个阶段做上一阶段应该做的事的时候,实际形势却要求你做得更大更多,它又不愿意,总是慢一拍,从不主动,总是在巨大事件发生之后,实在不行了才做。这样,就延误了改革时机。你刚才也说,恐怕不止清朝这样,其他朝代也发生过把握改革时机的问题,这也是改革史写作中应当注意的一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