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安静地离去,留下了未实施的“大国学”设想和建构理念。“我们应该用‘大国学’这个概念,五术六艺诸子百家之学,东西南北凡吾国域内之学,都可称为‘国学’。”(季羡林) 早在这个理念提出伊始的2005年,争论之声就已开始暗涌。有学者称,“国学”概念不是所有文化都可以囊括的“万精油”,更多学者反驳:兼容并蓄本来就是“国学”所应有的精神本质。季老走后,这个问题又被学术界关注起来。 众所周知,“国学”概念所产生的社会文化语境,是中国知识分子在近现代西方列强入侵时,所萌生的民族-国家意识,它首先就是相对“西学”与“新学”的。在梁启超、章太炎等现代“国学”概念的创始人那里,“国学”用来指与“西学”、“新学”不同的中国固有的文化与学术,因此又称“国故学”。胡适说:“‘国学’在我们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国故’。” 这个界定实际上没有涉及少数民族文学与学术的问题。“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这个说法很模糊,只是在相对“西学”“新学”的意义上是清楚的,在是否包括少数民族的意义上是不清楚的。但是可以肯定,不同的学者对“国学”的具体内涵的划分大小不一,但他们实际上都不把少数民族的文化和学术包括在“国学”之内,而且也没有认真考虑过是否应该包含。 这其实也很容易理解,尽管大家在政治上都知道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绝不等于汉族,但在学术研究和日常生活的言说中,却确实常常眼里只有汉族。很多学者常常把中国文化和学术,等于汉文化和学术。在日常语言或流行歌曲中,甚至把中国人等于汉人。所以才有“炎黄子孙”、“黄河母亲”、“龙的传人”等说法,尽管实际上很多中国领土上的少数民族是不认龙、黄河以及炎帝黄帝为自己的祖先的。 流行歌曲《中国人》、《东方之珠》、《龙的传人》等,还把“中国人”等同于具有“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珠”等种族特征的人,好像白皮肤、蓝眼珠和黄头发的人,即使加入了中国籍,也不是“中国人”似的,比如东北那些具有俄罗斯血统的中国人,以及拥有中国国籍的西方人。 回到国学的问题。从学术角度看,“国学”在诞生之时起,的确就是指汉族的传统学术,但是,由于窃用了“国”这个词,而政治意义上的“中国”是一个包含诸多少数民族的现代民族-国家,不把少数民族的学术文化包含进来,似乎存在政治错误。麻烦于是乎产生。我体会季老,还有其他很多支持“大国学”概念的人,就是从政治的角度,从维护各民族大团结角度考虑的,而不是从学术和学术史的角度考虑的。这样的“国学”概念政治史正确,但却和学术史上的本义有悖。 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把作为学术词语的“国学”和作为政治术语的“中国”联系起来,也没有必要试图通过作为学术的“国学”,统一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认同。“国学”不应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之学”的简称。从尊重学术史的既成习惯的角度说,“国学”应该保留其原来的本义,即汉民族的古典学术和文化———虽然用了“国”这个词,但是实际上是汉族之学,这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用法。 但是必须紧接着补充说:汉族的学术和文化原先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应该是国家文化或国家学术的全部。 “国家”是一个政治概念,是一个多民族的政治共同体,这个共同体的团结和稳定,不是依靠其中的任何一个民族、包括汉族的传统文化和学术来维系,而应该依靠一部所有民族都认同的现代宪法来维系。不同的民族共同遵循这部宪法,共同认同这部宪法,这就够了。至于他们各自的学术研究和文化认同,我觉得可以在民主、平等的对话前提下自由进行,国家权力没有必要干涉。 现在值得警惕的,就是“国学”的这种国家化倾向,很多人把国学当做是国家意识形态或未来的国际意识形态看待。如果“国学”真的朝这个方向发展,那倒真的会引发政治问题,一个现代国家的国家意识形态,怎么可以不包含少数民族的学术和文化?这难道不是一个政治错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