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秋蕊香引》、《离别难》是柳永《乐章集》中两首颇具特色的悼亡词。这两首词不像其他词人的悼亡词那样基于某种切肤之痛来抒写深挚沉痛的伤悼之情,而是以较为冷静的笔触和相当客观的姿态来层层铺叙女子病殁过程,伤悼之情比较淡薄,写法亦具有程式化倾向。基于此,笔者认为,柳永之所以写作这两首悼亡词,并非出于刻骨铭心的爱情,而很可能是应酬、应景之作,甚至可能是他与说话艺人合作的产物。 [关键词]柳永 悼亡词 悼亡对象 创作背景 创作特点 一 提起悼亡词,我们往往会想到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名篇《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其实早在晚唐五代时期就已经有悼亡词了。孙光宪《北梦琐言》卷8曾载张曙替其叔张祎戏作悼亡词的故事: 唐张祎侍郎,朝望甚高,有爱姬早逝,悼念不已。因入朝未回,其犹子右补阙曙,才俊风流,因增大阮之悲,乃制《浣溪沙》,其词曰:“枕障薰炉隔绣帏,二年终日两相思。好风明月始应知。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置之几上。大阮退朝,凭几无聊,忽睹此诗,不觉哀恸,乃曰:“必是阿灰所作。”[一](P66)
词至柳永,题材内容已有拓展之势。细检《乐章集》,我们发现其中亦有两首悼亡之作: 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天涯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秋蕊香引》)[二](P90)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沈沈。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离别难》)[二](P90) 第一首词,作者开篇以“留不得”发端,然后通过象征和比喻的修辞手法,以“芳兰歇”、“好花谢”象征美艳女子之死;以彩云之易散与琉璃之易碎进一步渲染烘托其生命之脆弱。下片写对于该女子的追思:月夜风中,几处寻觅,希望能追寻往日欢洽的痕迹,但是,佳人已逝,幽明永隔,即使“临邛道士鸿都客”再世,也无从寻觅对方的消息。 第二首词,作者仍以富于象喻性的“花谢水流”意象,引出即将要叙述的故事:佳人“有天然、蕙质兰心”、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却不幸身患恶疾,病体缠身,丹药用尽,不见好转,终于香消玉殒,一去无踪。下片仍用鸿都道士之典,写对于该女子的追思。往昔之良辰好景、欢洽歌笑,遂如巫山之神女,虚无缥缈,无处寻觅。 二 这两首悼亡词,词采不可谓不华美,想像不可谓不奇特,情景设置不可谓不妥贴。然仔细寻绎,终觉与传统之“悼亡”颇有距离。最直观的感受是,这两首词在抒情方面远不及苏轼、贺铸等人的悼亡词。后者作品中所具有的那种情感的爆发以及由之引起的心灵震撼,在这两首作品中似乎被作者对于女主人公病殁过程中的娓娓铺叙所冲淡和消解了。 众所周知,苏轼的《江神子·公之夫人王氏先卒,味其词,盖悼亡也》是作者追念亡妻王弗的悼亡名篇,词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三](P387) 苏轼十八岁娶王弗,夫妻恩爱,相濡以沫,感情极深,故王弗去世十载之后,其形象在苏轼心目中仍十分清晰。[四](P64)宦海浮沉中的苏轼在乙卯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鹧鸪天》)[三](P645) 与苏轼、贺铸词不同,从柳永对于逝者的描摹形容来看,他所伤悼者绝非亡妻或亡妾。 “好花”、“芳兰”、“蕙质兰心”、“缠绵香体”、“香闺”、“鸳衾”等,乃是柳永描写歌妓的习用之语;且“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明确显示出这个逝去的佳人乃是风月场中的女子。而“娇魂媚魄”,也绝非用以形容亡妻乃至亡妾,只能用来形容风月场中的佳丽。这或许是柳永这两首悼亡词不那么“动”人的根本原因。 三 是不是所有悼妓之作都平淡情浅、难以动人呢?史达祖、吴文英的两首悼妓(姬)词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别作“风袅”,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史达祖《三姝媚》)[三](P2997-2998)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吴文英《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三](P3704) 前一首词据推断可能是史达祖悼念一位与自己早年相爱的临安歌妓。词的上片先以倒叙手法写寻访中所见,融进了词人的凄恻情绪,睹物思人,从对方着笔,推想伊人对自己的不尽相思,委婉曲折地刻画女子的多情形象,神味隽永;下片用对比手法回忆曾经枕肩曼歌的甜蜜生活,以双关手法表达对伊人离去的悼念,结尾化用元稹《崔徽歌序》里裴敬中与妓女崔徽相爱、崔徽临死留下肖像送给裴敬中的故事。作者有意把几个图画交错穿插,寓情于景,突出地表达了双方对爱情的忠贞,沉痛悲凉,笔法空灵。唐圭璋先生评此词云:“辞情俱胜,最得清真之神理。”[五](P202)吴词据题及内容,可知是追忆临安故姬之作。作品开篇就回忆往昔和爱姬一起醉饮湖上的欢娱生活。“又客”三句与贺铸的“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有异曲同工之妙。接着词人以动衬静,抚今追昔,叙写了重访旧居的情形和感触。上片化用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作束,抒发盛衰兴亡之感;下片引出对往日欢聚生活的追忆,词人选择海棠夜宴的优美场景,采用对比和衬托的手法,以花衬人,集中抒发词人对亡人的怀念之情,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最后两句回到现实,以景结情。整首词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体现出梦窗词的抒情艺术特色。这两首词所悼念者虽然只是亡妓、故姬,但由于融进了深挚沉痛的感情,因而也写得特别动人心魄,感慨邃深。 以此反观,可知柳永所悼者很有可能不是他所爱慕的歌妓;他与所悼念的亡妓之间充其量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关系。这两首作品的写作,绝对不是基于有着切肤之痛的真情实感。 四 既然不是出于伤悼之情,何以要写作这两首悼亡词呢? 我们知道,柳永早年科场失意,长期流连于汴京的“烟花巷陌”,过着“偎红依翠”的浪子生涯,与汴京街头秦楼楚馆中的歌儿舞女过从甚密,时有咏妓、赠妓之作。从《离别难》“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等句来看,柳永刻画的女子很可能是汴京街头秦楼楚馆的歌儿舞女,不然作者不会在“尊前歌笑”中“空想遗音”。作为一个都市浪子,一个歌妓阶层的“须眉知己”,甚至代言人,柳永十分了解风尘女子的命运遭际,对她们抱有同情之心,当看到豆蔻年华的生命不幸早逝时,便以自己擅长的文体——词来对她们进行伤悼。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两首词是柳永与说唱艺人合作的产物。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卷5《京瓦伎艺》中列举了当时都市有“小唱、嘌唱、杂剧、傀儡、讲史、小说、散乐、皮影、诸宫调”等表演名目。[六](P132-133)柳永出入繁华街市,有可能接触到这些表演,应该会发现自己的词作与这些表演有着共同的接受对象。“柳永与<小说>人之间有着某种程度的密切交往;相传他经常为教坊乐师们写作歌词;当时的教坊设置在市井间,他与演艺场的人也进行交流,这些情况的可能性都很高。”[七](P138-139)因而存在与说话艺人合作的可能性。这两首悼亡词作以冷静、客观的笔触铺叙女子的病殁过程,缺乏切肤之感,写法具有程式化倾向,很可能是他与说话艺人合作的产物,甚至这两首词作“本来就是作为如今已经亡佚的某个<小说>中的插入歌而被传唱的。”[七](P150) 在元明杂剧、小说、戏曲中,不少作品以柳永为题材,其中一些作品就引用了柳永的词作。例如,元关汉卿杂剧《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引用了柳永的《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一词[八](P180);明冯梦龙《古今小说》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先后出现的柳永词作有:《西江月》(调笑师师最惯)、《如梦令》(郊外绿阴千里)、《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击梧桐》(香靥深深)、《千秋岁》(泰阶平了)和《西江月》(腹内胎生异锦)。[九]在这两部文学作品中共出现了七首柳词,其中有四首仅见于《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在此我们暂且不论其真伪,且看剩下三首:《定风波》、《玉女摇仙佩》、《击梧桐》。这三首作品均可确定为柳永所作。在故事中,词作的引用不仅表现出柳永的才情以及他对歌妓的深情厚意,而且在故事的脉络发展中也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由此可见柳永词具有和故事相结合的可能性,换句话说,通过故事来说明柳永某些词作的背景和内容这一推测是可能的,柳永有可能与说话艺人合作来共同完成文学作品。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十](P7)悼亡文学正可谓“血书”矣!柳永的《秋蕊香引》、《离别难》不像其他词人的悼亡词那样基于某种切肤之痛来抒写深挚沉痛的伤悼之情,而是以较为冷静的笔触和客观的姿态层层铺叙女子的病殁过程,伤悼之情比较淡薄,写法亦具有程式化倾向。由此推测柳永之所以写作这两首悼亡词,并非出于刻骨铭心的爱情,而很可能是应酬、应景之作,甚至可能是他与说话艺人合作的产物。 [参考资料] [一][宋]孙光宪著,林艾园校点《北梦琐言·卷第八·张曙起小悼》,《宋元笔记丛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二][宋]柳永撰,薛瑞生校注《乐章集校注》,《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 [三]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 [四]夏承焘《苏轼的悼亡词》,《唐宋词欣赏》,《大家小书》(第一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 [五]唐圭璋选释《唐宋词简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六][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注》,《中国古代都城资料选刊》,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 [七][日]宇野直人著,张海鸥、羊昭红译《柳永论稿——词的源流与创新》,王元化主编《海外汉学丛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八][元]关汉卿著,康保成、李树玲选注《关汉卿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九]冯梦龙编、许政扬校注《古今小说》(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十]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国学入门丛书》,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 [作者简介] 路成文(1973- ),男,湖北仙桃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李珺(1983- ),女,湖北老河口人,首都师范大学电子文献研究所,文学硕士。 [作者后记] 五年前,蒙路师不弃,我有幸进入门下,路师亦师亦友、亦长亦兄,在学习和生活上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教导,其严谨的学风、扎实的功底和平易近人的态度更令我终生难忘。这篇小文就是向路师问学的一点心得。转眼间我和路师已有两年未见,他仍时时关心我的成长。然我竟无以为报,蹉跎岁月,为生计而奔波,焉论学问。翻开此文,感慨今昔,不禁潸然泪下。是为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