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教授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 再过几天,又到每年4月23日的“世界图书日”。如今对读书感兴趣的朋友越来越多,但可能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当社会经济生活越来越丰富,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们该怎么读书?该读一些什么书?读书对于我们的生活、工作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等等。对于这一系列问题,我认为很难给出一个标准答案。虽然我每天都跟书打交道,每天都在读书,但如果说我对读书的目的、意义已经完全了解,也是不现实的。我也在摸索当中,在感受,在思考。 去年日本有一个统计,50%的被访问者表示,此前一个月以来,自己一本书也没有读过。这个比例比十年前增加了10个百分点。也就是说,在十年前,日本读书的人数要比现在多10%。十年前我恰好在日本。当时给我的一个感受是日本人很喜欢读书。地铁里,坐着的人在读书,站着的人也在读书。我今天就是坐地铁来的,看到我们上海的地铁里面聊天的人最多,但几乎找不到拿着书在读的人。从这个意义来讲,如今读书的人数不断在减少也是一个国际性的现象。不是有人曾把现在这个时代称作一个“泛阅读”的时代,或是“浅阅读”的时代么?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今天来演讲之前,在图书馆里转了几圈,发现借书的、阅览的人还是很多。听说不少年轻人带着干粮、矿泉水过来,一坐就是一天,这样读书的劲头很值得钦佩,而且多少让人感觉欣慰。也许,目前读书的状况并不像某些媒体、某些人所讲的那么糟。而且,这个问题还要分两方面来看,一方面确实存在问题,但另一方面,在我们的青年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当中,仍有很强烈的读书愿望。 人是阅读的主体 读书要靠自己来选择,靠自己认真地阅读。也就是说,阅读的主体性要体现出来。只要是内心需要,就会有主动去读的动力,再忙也能挤出时间来。 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是上世纪60年代,在那时候,读书是一件多么令人孜孜以求的事啊。至今还有很多人一直记得自己当年“雪夜闭门读禁书”、想尽一切办法觅书、借书、读书的苦与乐。那是一个书籍极度匮乏的年代。于是大家都只能囫囵吞枣,拿到什么书就读。等到后来一些读书的“禁区”逐步解冻,阅读才如同阿里巴巴发现宝藏一般,令人们更加如饥似渴了。毕竟每个人都有阅读和学习的权利,都有渴求了解古今中外优秀文化的欲望。好在那个阅读受到限制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一直到今天,我不敢说100%,但是至少90%你想读的书都能读到。而且,书读多了并不会给你带来坏处,恰恰相反,你只有多读、多分析了,才能有鉴别的能力。如今我们已进入一个阅读的多元化时代,每个人就更应懂得根据自己的兴趣来鉴别和选择。让读书真正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然而,现在我们却又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问题:以前是想读书、读不到书,现在却是书太多了,不知道怎么选择。如今中国已成为世界最大的出版国之一,每年出版的新书数量越来越庞大。那么,在那么多书当中,到底哪一些书适合你读,就需要你自己去寻找,尽管寻找的过程并非总是轻松愉快的。于是,著名学者金克木教授曾说过的一句话就颇耐人寻味———卖得多的书未必读的人就多。 大家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会,由于如今书越来越多,大家都喜欢借助媒体上的推荐来帮助自己选择。人往往有一种从众心理,一旦从媒体上看到说有一本书很好,就去买了,但事后往往发现,很多书买是买了,却未必一定认真去读了。包括我自己,人家推荐某一本书,我找来,但是万一正好没有时间去读,或者这本书距离我正在做的事情比较远,时间一长,我可能也就忘记了。 这让我想起毛主席曾讲过的一句话:读书要靠自学,不能靠别人。该读什么书,不该读什么书,要靠自己来选择,靠自己认真地阅读。也就是说,阅读的主体性要体现出来。阅读是不是你内心的一种需要,这一点至关重要。而只要是内心需要,就会有主动去读的动力,再忙也能挤出时间来。 尤其对孩子、对年轻人来说,如果是家长要他读,或者只是为了完成学业去读,与真正的自主的阅读是有距离的。当然,作为中学生,课本是规定要读的。这是一个知识的阅读,作为现代人必须要知道这些基本知识。但阅读不仅限于这个。它还有更广阔的空间、更广大的天地。它会为你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一个读者,作为一个需要阅读、懂得阅读的人,是不是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很重要。这也是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一个重要特点吧,当然其他的区别还有很多,但这点是很重要的区别。正如人类离不开文字和语言,离不开信息与情感的交流,阅读对最广大的人群来讲,是他们的人生需要,真正的需要,就像你需要食物、水和空气一样。 但如今却有很大一部分人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父母要求你阅读;到工作的时候,你的经理、主管要你阅读,因为你要完成你的工作。那你自己的主体性体现在哪里?有些朋友岁数不小了,也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兴趣在哪里,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实际上,怎么读书不仅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也是一个兴趣的问题。而且,每个人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兴趣决定阅读轨迹 一般而言,人的阅读轨迹是从非专业阅读到专业阅读,然后再从专业阅读进入非专业阅读。这条轨迹能否真正专属于你自己,关键在于兴趣。 我曾经招过一个硕士研究生,他报考的专业是“文学与传媒”。进来以后他就找我谈。他说,我现在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我本科学的是传媒专业,但感兴趣的是经济与传媒。我说我这个专业一开始招生要求就很明确,文学与传媒,而且文学放在传媒前面,突出的是文学。你现在对经济与传媒感兴趣是好事,但如此一来,你就面临一个专业是否需要调整、能不能顺利地进行调整的问题。你要想明白,否则你今后的学习将会遇到不小的挫折。三天后他找我说决定退学了。我表扬了他,说很好,不勉强自己,也不委曲自己。现在这个社会挑战多机会也多,你重新作了选择,准备明年再考,相信你经过努力一定能考上。他高高兴兴地退学了。 这个事例其实就启示我们思考,当你实际上已经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专业阅读的方向,对全新的专业阅读领域又感到不能胜任时,到底是否应该朝着这个方向继续走下去?对这个同学,我最欣赏的是,他最终选择把自己的专业阅读跟自己的兴趣结合起来。在当今社会上,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当然,这里也不是强调,大家一定要把兴趣和专业阅读完全结合起来,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往往很微妙,不能一概而论。 我接触过好几位青年朋友,他们的专业背景是自然科学或理工科的,而且在这些领域中已经非常出色。但他们的阅读兴趣却是人文。从表面上看,他们的专业阅读和兴趣是分离的,但恰恰他们的阅读本身与自己的兴趣结合了起来。也就是说,在他们专业阅读非常出色的前提下,非专业阅读同样出色。我认为,这样的年轻人,他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更何况,现在的阅读条件越来越好,出版物也越来越丰富多元。 所以在今天,可能对更多人来说,他的专业阅读和非专业阅读并不统一,只有一小部分人是统一的。很幸运,我自己正是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我的兴趣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两者正好统一起来。当然这个兴趣也是在日常生活当中慢慢培养起来的。有的时候我也会自嘲,我别的事情不会干,只会跟书本打交道。 说到这里,让我想到我国著名翻译家、学者傅雷先生。他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1949年以后,他一直在自己家里搞翻译,跟法文、跟字典打交道。所以,对他来讲,阅读与兴趣,专业阅读和非专业阅读都是打通的。他是真正地喜爱罗曼·罗兰,喜爱巴尔扎克,所以他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等等,都做到了严谨的治学精神与流畅传神的翻译艺术的完美统一。如今只要看一看他留下来的手稿,就会感受到一种非常巨大的精神力量。对他而言,这种力量是从阅读当中来的,既来自专业阅读,又源于非专业阅读。在阅读与创作中,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翻译事业,为读者提供了永恒的精神食粮。 但对更多的个体来说,一般而言,阅读的轨迹大多是从非专业阅读到专业阅读,然后再从专业阅读进入非专业阅读的。因为,大部分人在年轻时是不大知道自己将来会选择什么专业的。于是,在你的成长过程当中,刚开始的阅读大都是不自觉的、非专业的,但等你有了中等以上的文化程度,可能就会慢慢进入专业阅读,开始有意识地选择一个相对集中的阅读领域。一旦你选定了专业,就至少要有好几年专业阅读的时间。当然这里面可以调整和变通。直到你走上工作岗位以后,由于现在各行各业的发展都日新月异,你还得继续你的专业阅读,而且还要不断地跟进。长此以往,就沉淀为一条非常具有个性的、专属于你的阅读轨迹。 让阅读少一些功利 阅读可以是一种纯粹的愉悦,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当你很自然、很平静地进入,阅读会为你展开一个新的天地,让你更心平气和地面对一望无垠的知识的海洋。 专业阅读有时候是非常枯燥的。有时候你甚至会认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整天在阅读相关的辞典、目录索引资料,实在毫无趣味可言。但这些专业阅读又是必须的,跟你的专业、职业有关,不能不应付。这时,大家不妨来想一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让阅读变得不那么功利?除了那些因为社会分工必须完成的阅读,为何不能让专业阅读跟自己的兴趣爱好更好地结合在一起?就拿我来说,理论、术语都太枯燥,但读名人传记,读曹禺、老舍的剧本,读鲁迅、沈从文的小说,读郭沫若的诗,就都很有趣味。 于是,有朋友就会问,如果我的专业阅读跟兴趣爱好没有结合在一起,甚至发生冲突,该怎么来弥补呢?有一个途径,就是通过非专业阅读来弥补。因为非专业阅读会为你打开一个更广大的空间,而且可以没有功利的目的。也正是出于这一点,我认为非专业阅读对于人们的吸引力将越来越大。 比如我个人,除了文学,还喜欢听音乐,就常找一些读物来拓展自己的音乐知识和欣赏视野。前不久我就读到一本书,叫做《音乐逸事》,是外国人写的,里面有很多外国音乐家的趣闻轶事。于是,我在欣赏音乐过程中所生发的种种探问,诸如他为何能写出如此动听优美的音乐?他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个性是怎样的?他自己的很多生活细节是如何展开的?等等,就在这部书中找到了一部分答案。在阅读里,伟大的音乐家们一一褪去以往神秘的光环,回归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后来我见到这部书的译者,她很高兴,因为没想到我会喜欢这种书。是啊,在这种阅读中,没有功利,只有纯粹的兴趣。 再如,前不久有位朋友寄给我一本书,叫做《梳理的文明———关于梳篦的历史》,是中国学者写的,专门研究女性梳头的梳子。梳头的历史一般人不会想到吧,当然男士也要梳头。作者研究了梳子在国内外演变的历史,拍了很多照片,写成了厚厚的一本书。这样的书跟我所从事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却实实在在地为我打开了一片新知的天地。让你读了这书才知道,现在世界上还有人做这个学问,而且做得如此生动有趣。这样的精神享受,有时候通过专业阅读是很难达到的。 所以,往后大家倘若走进身边的书店,不妨随便翻翻。你会发现,即便没有所谓专家的介绍和推荐,随便找一本书来读,也一定会有收获。这就是非专业的阅读,不需要有额外的负担、更多的规定。“我在读,这就够了。”尤其在当下,学科的分类越来越细、知识的更新越来越快,全才是越来越不可能了,而每个人都会有知识的误区、盲区,哪怕是一流的学者。这时,非专业阅读就可能弥补你知识结构上的某些缺陷或不足。它们也许未必有用,但一定会给你带来新鲜与情趣,这就够了。 以前,大家总是说要“学以致用”。但为什么学了都一定要用?一定要有立竿见影的成效呢?就让我们不要太功利,就把心态放松,很自然、很平静地来阅读吧。当你进入到这个境界,阅读就会为你展开一个新的天地,让你更心平气和地面对一望无垠的知识的海洋。 所以,我也不大主张大家去赶阅读的时髦。倒不是一味地排斥畅销书,而是建议大家要对所谓“时尚阅读”保持警惕。与其跟风,不如找几本真正符合你性情爱好的,也能真正启发人思考的书来读,可能更有收获。而且,其实阅读大可不必那么拘谨,或正襟危坐,或辟出专门的时间或空间来。有时候,不妨就躺在床上随便翻两页,翻到哪里是哪里,不想翻了就把书往边上一放,就此入睡。这何尝不是一个比较有趣的人生,一种平平常常却又别有一番回味的人生境界呢? 如何看网络阅读 无论是网络阅读还是书面阅读,都具有其独特的优势。我们现在不是提倡“双赢”吗?在网络阅读PK书面阅读这个问题上,我们也要“双赢”。 讲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略作辨析,就是如何看待网络阅读。 如今,网络已经成为一种普遍被使用的且可与纸质阅读并行不悖的一种阅读媒介。这对年轻人来讲是不成为问题的,但对中老年人来讲,可能就有不同的意见。我应该坦白地跟大家承认,我本人就不会上网。这一点也曾被不少朋友批评过,好在值得庆幸的是,我有学生,学生会帮助我上网。每个人活在世界上,总归需要有别人帮助。对于网络阅读,我也曾经保守过,认为网络阅读是可有可无的。但一些经历,扭转了我的想法,让我发现,网络展示给我的是一个更广大的、让人意想不到的知识天地。 其中,最重要的一次经历,就是我有一本徐志摩的《猛虎集》签名本。在扉页上,上书“魏智先生”,下侧落款“徐志摩”。很显然,这是一本经由徐志摩本人赠与一个叫魏智的人的诗集。这本书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他在赠我此书时提了一个条件,希望我能弄明白这个“魏智”到底是谁。他都把这么珍贵的书送给我了,我自有义务和责任来解答这个悬疑。但结果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无法解答这个疑问。为此,我还特别发表了一篇文章。 三年前,有两位读者,一位是东北的,一位是上海的,不约而同地写信给我说,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原来,他们是从网上获得的材料。原来魏智是法国人,1920年来到中国后,在北京居住。上世纪20年代末曾任英商中国图书有限公司的经理,还在北京饭店里面开了一个法国图书馆。20年代中期以后,徐志摩在北京组织了新月社,可能就是在其中某一社交场合,他们结识了。于是就有了这本书上的题字,也由于这本书于50年代在北京某旧书店被人买走,才有了今天辗转流传到我的手中。 再加上,后来种种经历让我利用网络,找到了一些曾经很难为人掌握的研究资料。我对网络阅读的偏见彻底被改变了。而且,这些经历也启示了我,检索何尝不是阅读的一种呢?而网络恰恰在这方面具有传统媒介所不具备的巨大实力和潜力。的确,网上阅读和书本阅读一样,也存在问题。但网上阅读的前景,无疑是无限广阔的。 为此,有人开始担心纸质阅读的命运,但我认为,这也许是多虑了。一方面,至少目前,我们还无法预见若干年后媒介形态之间的竞争态势到底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另一方面,书本阅读自有其不可取代的价值。当年洋装图书兴起时,也曾有人说古籍线装书会成为过去,但至今未成为事实。尽管现在阅读线装书的人除了搞研究的外,已经相当有限,但线装书毕竟还存在着,还在发挥作用。所以我认为,今后阅读的前景,书上的阅读和网络的阅读是可以并行不悖的,是可以互相促进、长期共存的。我们现在不是提倡“双赢”吗?我想,在网络阅读PK书面阅读这个问题上,我们也要“双赢”。 今天年轻人工作的压力很大,各方面的诱惑也很多。在这样的现状面前,我们更需保持心灵的一块净土,那就是———阅读。哪怕是随性地每天读一篇小文章,读一首诗,或者读某一部传记的一小部分。只要你每天都在读,养成这样的习惯以后,想改变也是不大容易的。这样一来,阅读就会慢慢成为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就会无时无刻不享受这种乐趣。有的人在生命最后一刻还要让人给他念书听,这就是真正的阅读,阅读的本色。 思想者小传 陈子善,上海市人,一九四八年生。曾在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访问学者、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社访问学者。现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与研究中心主任。著有《文人事》、《捞针集》、《海上书声》、《陈子善序跋》、《发现的愉悦》、《说不尽的张爱玲》、《迪昔辰光格上海》、《探幽途中》、《素描》、《这些人,这些书》等,编订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台静农、施蛰存、叶灵凤、张爱玲等中国现代重要作家的作品集和研究资料集多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