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小像 再次翻读张岱《陶庵梦忆》,平实余韵的文字不妨清新层叠袭人,尤其“梦忆”中的雪意雪情,分外醒眼。 《湖心亭看雪》自是扑面雪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独自看雪,意外邂逅更有痴雪者;《龙山雪》则浸身雪中,群友喝酒吹乐赏雪,有的“相抱”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日月湖》中的某园有“雪浪”石,《金山夜戏》里形容“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白洋湖》写看潮,潮水“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一路涌来,“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闰中秋》赏月蕺山亭,将夜半“仅露髻尖而已”的山色,叹为“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 雪色还见之于诸物事的形容,《天镜园》春笋“形如象牙,白如雪”;《鹿苑寺方柿》,“生脆如咀冰嚼雪,目之为明”;自制的《乳酪》“雪腴霜腻”,“自是天供”。当然,自称“茶淫”的张岱所嗜之茶也与雪相关,那是他创制独特烘焙法的《兰雪茶》,茶香飘散于诸多写聚会饮食的篇什,《蟹会》上,“饮以玉壶冰,……漱以兰雪茶”;《露兄》茶馆开张,“泉实玉带,茶实兰雪”。即便是酒,也不离雪,张岱写在《雷殿》乘凉,“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辈作台上,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夏天纳凉喝酒,香雪酒似乎该很清凉,不知如何滋味,或许又是宗子私房玉液。似乎张岱看到与雪色有所联系的物事,都会不自觉地以雪命名,如他豢养的“外祖”遗物一头白骡,这头骡子曾经以尿治疗外祖任职之地寿州人所患疾病,且在张岱豢养期间自行出去觅食,颇为奇特,后“失足堕濠堑死”,张岱“谥之曰‘雪精’”(《雪精》);他记录下兖州的芍药异种《一尺雪》,“粉艳雪腴”;在《王月生》中形容这位“不喜与俗子交接”的南京妓女“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也是一片雪意。而在“梦忆”压轴之文《琅嬛福地》,写夙有一梦,梦到的是一片理想安居之园,有松石奇木,杂以名花,精舍有之,亭阁有之,门前临河,登楼可望诸山,其中写到急湍洄溪,即是“水落如雪”。这样一个福地,可谓张岱之桃源,集中了他平生所好。水色如雪,当然清澈空灵。 粗略数来,凡123篇的“梦忆”中,直接间接涉及至雪竟17篇,且大多乃以雪喻物比人,是张岱自然而然的比喻意象,非感兹念兹恐不会如此频繁。 雪色洁白,向来有多种象征系统,纯净纯洁高洁颇为文人寓其心志;瑞雪丰年乃农耕文化符号,白雪一片遮盖了大地一切美丑,仿佛人间大同,抑或色空一如之究竟圆满。雪,无论在士大夫文化还是民间民俗审美系统中,均有着美好高妙的象征系统,似乎现实之中的雪灾也无妨雪的审美。作为士大夫之一员,张岱对雪夜访戴的通脱超然不会陌生,况且这一历史故事已然铭记为士大夫文化传统的符号,与张岱素有交游的明代文人陈继儒(即眉公、麋公)——《陶庵梦忆》多篇提及,其《小窗幽记》一书亦雪意漫漫,“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卷一《醒》)是也,“莫恋浮名,梦幻泡影有限;且寻乐事,风花雪月无穷”(卷五《素》)是也,“茶令人爽,琴令人寂……石令人隽,雪令人旷”(卷七《韵》)是也……说来,陈继儒因常与官绅周旋为时人所讥,终究还是始终不入仕途,追求高远超脱的审美人生之人。不过,晚明文人不同于以往庙堂载道的传统,自李贽“童心说”阐扬,经公安三袁推崇“性灵说”,生命真性情乃晚明之文化气场,“扫雪烹茶,篱落边梅花数点”,此种生活审美浑然的境界或乃小窗之“琅嬛福地”,亦张岱的雪境。 张岱非传统的孤傲文士,他孜孜兴趣于民间世俗人情的观察记录,《湖心亭看雪》中也欣然与“更有痴似相公者”的赏雪者一起“强饮三大白而别”,他的雪色雪意皆皴染了生活情致,是在此处,而非彼地的。他的雪色,是染了些许尘色的,既有薄薄的清冷,也有丰腴的世情。当然,这份清新清灵的雪意在张岱写作“梦忆”时已是前尘往事,惘然一梦,早年谈文畅游的知己有的拒清诱降而投水自沉若祁彪佳,有的出家为僧若陈洪绶,有的入山自尽若陈函辉,张岱自己避入嵊县山中,起笔“梦忆”,时年五十,自此至八十四岁离世,时有逃难,生活维艰,五十四岁那年某日见当年自己改良制作的“日铸雪芽”,“见日铸,不能买,嗅之而已”。如此再感雪与张岱胸次,自然非仅仅纯洁美丽而已,晚年宁愿受穷入山,也不与时局合作,当为张岱雪情之恰好注释,性灵在张岱不仅止于“极爱繁华”好人间美色的个人情怀,也不止于“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不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的真性情为生命追求,当有家国天下的底蕴,即便一生无意入仕,寄情都会风景风情。 同样是晚明文人,张岱好友、画家陈洪绶于明亡后在绍兴云门寺出家,自号悔迟、悔僧,丧国之痛、苟活之悔非青灯古卷能散,清顺治七年,当好友周亮工做了清朝官吏的消息传来,老莲百感交集,惋惜痛心之情无法言表,丹青以陶渊明归园田居为主题的《归去来兮辞》长卷送友,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