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写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我认为这话讲的颇有道理。 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从嘉,自号钟隐、莲峰居士,徐州人。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宋建隆二年(961)六月,李煜在金陵(今南京)即位,在位十五年,史称南唐后主。李煜即位后,为求偏安一隅,对宋称臣纳贡。宋开宝七年(974),宋太祖屡次遣人诏其北上,均辞不去。开宝七年十月,宋兵南下攻打金陵。宋开宝八年(957)十一月,金陵城破,后主肉袒出降,被俘至汴京,封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太宗即位,封陇西郡公。在汴京,李煜被软禁,整日过着“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生活。太平兴国三年(987)的七夕日,也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宋太宗恨他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词,命人下牵机药将他毒死。追赠吴王,葬洛阳邙山。李煜聪颖过人,擅长书画,通晓音律,精于鉴赏,喜好藏书,诗文俱佳,其词更是久负盛名。李煜的词从内容上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大体以宋灭南唐为界。前期的词多为“伶工之词”,以描写宫廷生活为主,风情绮丽,清靡婉转。后期的词则“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多追忆往事,伤怀故国,风格沉郁苍凉。李煜的词今存三十余首,与其父李璟的词作汇刻为《南唐二主词》。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是李煜被俘后,写过的一首著名的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词的上阕以倒叙的手法描写了作者在暮春深夜被冻醒后所见到的情景:窗外绵绵无尽的细雨,落英满地。这里明写是晚春的景,而暗写出作者无比悲凉的心境。上阕的点晴之笔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一个“客”字,道出了李煜被俘后满腔的怨恨和复杂的心境。此时的李煜已是宋的阶下囚,被软禁起来,每天过着“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日子,怎能称得上是宋的客人?李煜在此用这个“客”字,是用了诗词中“反说”的表现手法,用反话来表达自己真正的心意。这与唐代诗人杜甫作的《奉陪郑驸马韦曲·之一》,有异曲同工之妙: 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樽虽尽日,白发好禁春。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何时占丛竹,头戴小乌巾。 杜甫用“无赖”、“恼杀人”这种言辞,反说出韦曲的春光美丽,表达了诗人从心底热爱春光。而李煜用“座上客”来反说自己是“阶下囚”,更深刻衬托出其痛苦悲怨的心境。这个“客”与前面“梦里不知”连用,更突出了李煜处境的可悲和无奈。“一晌贪欢”是李煜梦里作为,这又与梦醒后眼前的现实和心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词的下阕一开始用了一个祈使句,“独自莫凭栏”劝人不要一个人扶着亭台的围栏向远外眺望,那个被动劝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煜本人。人们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越是在心底压抑着或控制着不去想或做的事情,实际上正是自己最希望去想去做的。如此想去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是遥望自己的南唐故土。这在词的表现手法上还是用了“反说”。表达同样心情时,李煜曾用过“正说”的手法。如《虞美人》:“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这句表达的是,倚栏远望的时间越长,对昔日美好情景回忆得越多,离愁越是萦绕难去。“独自莫凭栏”,比用“正说”更容易抓住读者,让读者更有身临其境的感受,与作者产生共鸣。“无限江山”,是李煜对自己故国的盛赞。那里不仅山河秀丽,而且物产丰富,是江南的鱼米之乡。李煜登基15年,在此期间,虽然要向宋称臣纳贡,但自己终究是一国之君,可以过着无比优越的帝王生活。《一斛珠》中:“晓妆初过”和《菩萨蛮》的“花明月暗飞轻雾”就描写了这段声色豪奢、风情旖旎的时光。但是如此美好的故国,已经不复存在,自己也被宋兵押解到汴京,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如今要想见到她,是多么难啊!“别时容易见时难”充分体现了李煜对故国的无限眷恋和身为“阶下囚”无可奈何的心境。“流水落花春去也”与上阙的“春意阑珊”形成前后呼应,更形象也更进一步的写出春天即将完结,给读者的感受是“流水尽矣,花落尽矣,春归去矣,而人亦将亡矣。将四种了语,并合一起处作结,肝肠断绝,遗恨千古”(见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天上人间!”这是点睛之笔,是李煜被俘后最真实的心理写照。昔日的帝王,如今的阶下囚,确有天壤之别的不同。从“天上”到“人间”,李煜正是遭遇了这样的人生变化,这样的特殊经历后,他的真情实感才迸发出来,才有了感天动地的诗句。也正是这样的作品,才会流芳百世。 1922年,梁启超先生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第三章“奔迸的表情法”说过这样一段话: 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外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我们既承认情感越发真越发神圣,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别人断乎不能替代。……这些沉痛,都是他心坎中原来有的,所以写得能够如此动人。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是情感文中之圣。 虽然梁启超先生在这里讲的是韵文,但我觉得这段话送给李煜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