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曲折多变,流派纷呈,在艺术上各有千秋,至今还在演进,未有止境。其中,最能吸引读者的,是许多作品里蕴含着一定的文学目标和社会理想。这些目标和理想并不一致,有的我们今天未必能够认同,然而,这些作者有坚执的目标,有热切的理想,从而散发出他们的生命热力,却都是应该肯定的,赞赏的。
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有很大的进展。有一些优秀的作家,不但在语言表达、叙事方法上多有创造,而且也表现出对人生意义的思索,闪射出人类理想的光辉。但是,当下有不少作品,在多年来市场经济迅速发展、商业操作日益强固的情势下,丧失了文学所当有的目标,诸如“欲望叙事”、“身体写作”等等,作者很少发掘这些世俗生活后面的人性意义,不加针砭甚至不无欣赏地大量描写金钱欲望、权力欲望和生理性情欲,且在技巧上只为吸引众人眼球,而花样翻新,让人目迷五色。这引起许多真诚的文学者的不满和忧虑。去年就有一位作家张炜在一篇《言说的细部——当下写作的可能性》的演讲里,针对这种状况指出:文学“也许不在于技巧,而在于作品的灵魂——有的作品是有灵魂的,而有的作品里没有”。他还说,“弄到今天,类似于‘理想’等字眼,竟然变得像毒药一样可怕,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这应当说是事实。他所说的作品的“灵魂”,也就是文学的精神。现在对于“文学精神”,确实是应该特别强调的。
文学精神究竟是什么呢?机智灵动或犀利明快或繁复华丽的语言与此相关,生动曲折、波澜起伏的情节结构安排与此相关,敏锐、细微的点滴生活感受与此相关,正确的立意与思想观点也与此相关,但这些都加在一起,也不等于文学精神。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说:“艺术是一种人类活动,其中一个人有意识地用某种外在标志把自己体验的情感传达给别人,而别人被这种情感所感染,同时也体验到这种情感。艺术既不是形而上者所说的某种神秘的思想、美或上帝的体现,也不是生理美学者所言的人们借以消耗过剩精力的游戏,也不是美好事物的产品,总之,并不是享乐,而是为生命和追求个人及全人类幸福的道路中必需的一种交际手法,它把人类联结在同样的情感中。”我们可以不同意托尔斯泰关于文学主要是情感的传达的说法,但是我们似乎不能不同意他说的真正的文学艺术不在于“外在的标志”,不只是一般的情绪的表达,不是游戏和享乐,而是作家生命的投入和为了个人和全人类的幸福,从而把人类联结在“同样的情感中”的活动,这同样的情感当然是指一种美好的情感。我们的鲁迅,立足于他所处的中国近现代社会和文化的种种不良环境中,在早年就提出“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为诗人之极致,提出文艺要表现和探索“理想的人性”。他在五四时期,又指出文艺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灯火”,就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的火焰,并且实际上还不限于对“国民”而言,而与他当年高扬的欧洲诗人拜伦、雪莱的精神之火相接,是照见全人类走向自由解放之途的灯火。我过去写的《论“文学是人学”》,就受到过往哲人的启发,表示相信文学艺术“最基本的推动力,就是改善人性、把人类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那种热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具体而言,其最低标准是一切为了解放人、提高人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也可以说就是把人们联结在一起的那种“同样的情感”。我认为如果没有这点精神,文学就仅存形体(或许是美的形体),而没有多少吸引人、感染人的魅力了。
为了使文学具有这种内在的精神,巨大的魅力,作家应当怀抱人道理想,投入自己的生命,以真诚的态度,真切地感受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的心灵,表现和探测其复杂状态,深入到他的精神世界尤其是情感世界中去,直抵人性的深处。这样,即使一部作品在语言和描写上有点芜杂的地方,小有瑕疵,也不足深怪,也可以称为优秀之作。那样的文学作品,必然会闪现人性的光辉,体现出人所固有的对自由解放的追求。只不过在表现方式上有的是正面表现的;有的是通过对丑恶、灰暗的人和现实的否定而折射出来的,因而作家对丑恶、灰暗的东西不能认同甚至欣赏,也不能止于惟妙惟肖的描写和反映,或只是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到“反映”,我们常常指向外在的现实,对深入反映现实的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其实,写出作家心中的真实,也是一种“反映”。在反映外在现实的同时,从正面或反面反映出作家所理想的人和社会,这更值得赞赏。这一种反映,是对现实生存的精神超越,这种超越,也就是前面所说的文学精神。
我和铁仙交往已有半个世纪之久,觉得他为人耿直,颇有大气;无论干什么,他都会全身心地投入,把整个生命都扑上去。因此,出诸他笔下的东西,都会给人一种元气淋漓的感觉,读来非常酣畅。譬如这部新著《中国现代文学精神》,看得出在他已是积贮有素,含蕴甚久,决非率尔之作。承他不弃,要我在它出版之际,为它写上几句话,我深感荣幸。相信读者们也会像我一样对它表示欢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