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这个词儿,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曾经作为通行词语为社会不同等级、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们所习用。42年前,一位伟人这样一句话传播海内:“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于是“造反战士”、“造反队”、“造反团”、“造反军”、“造反兵团”、“造反军团”、“造反司令部”等等遍地蜂起。“造反”这两个字,一时如震天雷霆,以极其狂噪的分贝值冲击着我们民族的耳膜,甚至输出境外,推助着“四海翻腾”,“五洲震荡”。 《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解释“造反”的:“发动叛乱;采取反抗行动。”(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修订版,第1572页)《汉语大词典》“造反”词条写道: 【造反】发动叛乱,采取反抗行动。《前汉书平话》卷上:“陈豨造反,多因为寡人与陈豨军屯衣甲器物,是他韩信执用的物件,以此上仇寡人之冤。”明沈德符《野获编·叛贼·妖人赵古元》:“古元造反,窥伺神器。乃改其名曰赵赶朱,意且将图革命。”鲁迅《呐喊·阿Q正传》:“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第10卷第900页) 对于“造反”词义的解释“发动叛乱,采取反抗行动”,除了中间标点符号略异外,与《现代汉语词典》完全相同。现在看来,提供的书证年代似乎偏晚。也就是说,对于“造反”一语最早出现的年代,《汉语大词典》编者的判断可能过于保守了。 作为“用来解决阅读古籍时关于语词典故和有关古代文物典章制度等知识性疑难问题”的“古汉语词典”的《辞源》,其编纂,据说“重在溯源”,“注意语词的来源和语词在使用过程中的发展演变”(《辞源》“出版说明”,商务印书馆1979年7月修订版,第1页),然而没有“造反”词条。《中文大辞典》有“造反”词条,然而不出书证,解说也过于简略: 【造反】①谋叛也。②俗谓小儿喧扰为造反。(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73年10月版,第14393页) 现在看来,为“造反”一语“溯源”,并且讨论这一词语“在使用过程中的发展演变”,是必要的。 《前汉书平话》大致为宋元话本小说。许多迹象表明,大致在明代,“造反”一语已经在社会上下流行,文人笔下往往留有痕迹。如《醒世恒言》卷三八《李道人独步云门》:“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这里“造反”的语义已经与今人的理解十分接近。“造反”一语又多见于官员文书。如明代名臣于谦《忠肃集》卷六《杂行类·兵部为边患等事》中可以看到这样的内容:“近者贵州普定、都匀、清平、平越等处并四川播州宣慰司草塘、黄平、重安苖贼纠合镇远卫府所属诸种苖蛮,自正统十四年以来造反,劫杀军民,受害不计其数。”又王守仁《王文成全书》卷一七《别录·公移二·廵抚江西征宁藩》中有《牌行江西二司安葬宁府宫眷》,其中写道:“照得宁王造反,称兵向阙,行委伪官万锐等把守省城,音信不通……。”政府的正式文告,也出现“造反”字样。如明人杨士奇《东里集》别集卷一《代言录·郊祀覃恩诏》:“朝廷建置文武官员,所以统治军民,其间或有官非其人,不得军民之心,而军民动辄绑缚凌辱,有伤大体,今后凡有害军害民官吏,许被害之人赴合该上司陈告,上司不为准理,许诉于朝,不许擅自绑缚,违者治罪。若受赃及造反谋逆及逃叛者,听绑缚前来,不拘此例。” 明代文学家冯梦龙笔下,“造反”一语的使用频率颇高。《三遂平妖传》中,“造反”出现3 次。第二回《修文院斗主断狱,白云洞猿神布雾》:“(蚩尤)自恃天下无敌手,鼓众造反,要夺黄帝的天下。”第三十五回《赵无瑕拚生绐贼,包龙图应诏推贤》:“仁宗天子召文彦博至面前,圣旨道:‘河北贝州王则造反,今命卿为元帅,收伏妖贼。’”第三十七回《白猿神信香求玄女,小狐妖飞磨打潞公》:“谁知老狐精倚赖吾师以成其变化,却去帮扶王则造反称王,杀人十万。”又如《三国演义》一书中,“造反”凡34见。如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何国舅谋诛宦竖》两次说到“黄巾造反”,又说到“会稽妖贼许昌造反”。第九回《除暴凶吕布助司徒,犯长安李傕听贾诩》李傕、郭汜奏言:“臣等特来报雠,非敢造反。” 第十回《勤王室马腾举义,报父雠曹操兴师》李傕语:“樊稠何故交通韩遂,欲谋造反?”第十六回《吕奉先射戟辕门,曹孟德拜师淯水》可见“袁术已有称帝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则公乃反贼亲属矣,得无为天下所不容乎?”的责问,又写道:“青州兵走回,迎操泣拜于地,言于禁造反,赶杀青州军马。操大惊。须臾,夏侯惇、许褚、李典乐进都到。操言于禁造反,可整兵迎之。”“却说于禁见操等俱到,乃引军射住阵角,凿堑安营。告之曰:‘青州军言将军造反,今丞相已到,何不分辩,乃先立营寨耶?’”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孙策)掣宝剑令左右杀了于吉。众官力谏。策怒曰:‘尔等皆欲从于吉造反耶!’”第三十回《战官渡本初败绩,劫乌巢孟德烧粮》中,袁绍怒斥曹操:“汝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罪恶弥天,甚于莽、卓,乃反诬人造反耶!”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听密语,刘皇叔跃马过檀溪》:“降将张武、陈孙在江夏掠人民,共谋造反。”第五十三回《关云长义释黄汉升,孙仲谋大战张文远》:“后寨火起,一片声叫反,报者如麻。张辽出帐上马,唤亲从将校数十人,当道而立。左右曰:‘喊声甚急,可往观之。’辽曰:‘岂有一城皆反者?此是造反之人,故惊军士耳。如乱者先斩!’”这里又出现了“一片声叫反”的说法,值得注意。第五十五回《玄德智激孙夫人,孔明二气周公瑾》:“(孙夫人)叱从人推车直出,卷起车帘,亲喝徐盛、丁奉曰:‘你二人欲造反耶?’徐、丁二将慌忙下马,弃了兵器,声喏于车前曰:‘安敢造反:为奉周都督将令,屯兵在此专候刘备。’”第六十九回《卜〈周易〉管辂知机,讨汉贼五臣死节》:“汝等是汉朝臣宰之后;今不思报本,欲辅造反之人,……”“耿纪,韦晃等造反,放火焚许都。” 第八十七回《征南寇丞相大兴师,抗天兵蛮王初受执》说“(雍闿)结连孟获造反”。第八十八回《渡泸水再缚番王,识诈降三擒孟获》“诸多酋长,皆来告董荼那曰:‘……今因孟获势力相逼,不得已而造反。’”第八十九回《武乡侯四番用计,南蛮王五次遭擒》又可见“今辱弟造反,又劳丞相深入不毛之地”语。第九十四回《诸葛亮乘雪破羌兵,司马懿克日擒孟达》司马懿说“孟达造反”,曹叡说“达造反”。第一百五回《武侯预伏锦囊计,魏主拆取承露盘》可见费祎对政治敌手“诬吾等造反”的警觉,又写道:“忽报魏延表奏杨仪造反。”其文辞曰:“征西大将军南郑侯臣魏延,诚惶诚恐,顿首上言:杨仪自总兵权,率众造反,劫丞相灵柩,欲引敌人入境。”而吴太后说:“今彼奏杨仪等造反,未可轻信。”又可见交战情节:“何平出马大骂曰:‘反贼魏延安在?’延亦骂曰:‘汝助杨仪造反,何敢骂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杨仪说:“丞相临终,遗一锦囊,嘱曰:‘若魏延造反,临城对敌之时,方可开拆,便有斩魏延之计。’”又写道:“幽州刺史毋邱俭上表,报称辽东公孙渊造反。”第一百七回《魏主政归司马氏,姜维兵败牛头山》则可见“太傅造反”语,又写道:“夏侯霸听知,大惊,便引本部三千兵造反。”第一百九回《困司马汉将奇谋,废曹芳魏家果报》记录了司马师责问曹芳的话:“妄诬大臣造反,当加何罪?” 《醒世姻缘》这样的小说中,也数见“造反”的说法。第八十九回《薛素姐谤夫造反,顾大嫂代众降魔》,“造反”二字出现在章回标题中。其中写道:“杜乡约道:‘你看狄大嫂胡涂!狄大哥本等没有造反,我没的昧着心说他谋反,叫他十灭九族了罢?’”“造反”和“谋反”并见,也值得注意。第九十八回《周相公劝人为善,薛素姐假意乞怜》:“又往县里首着咱造反,往四川来调兵。”第九十九回《郭将军奉旨赐环,狄经历回家致仕》:“郭总兵知道梁佐的官兵见在,且的知这两家土官不是决意造反,也还是骑墙观望。将那四个人取了出来,吩咐道:‘来人说话,据那土官之言,不是造反,是被小人挑激生变,要得徼幸成功,这是实话。’”明人编辑的《雍熙乐府》,是一部曲文总集。其中卷七《粉蝶儿·哭杨妃》出现“造反”语:“未杀他人,先损了自己,怎做得后取那潼关计。见放着边庭上造反的,怎做的祸起萧墙内。” 清代官府文书中“造反”的说法更频繁出现。如于成龙《于清端政书》卷三《黄州书·又申张抚台文》:“惟黄冈何姓造反,山民惊惶,麻城白水畈有英、霍、麻埠群贼猖狂。”“造反”这一词语在民间的普及,见于人们熟悉的曹雪芹《红楼梦》。《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写道:“……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庚辰侧批:道尽矣。〕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燥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淂要使??金蝉脱壳的法子。’……”大概当时所谓“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已经成了民间俗语。又《镜花缘》第六十四回《赌石砚舅甥斗趣,猜灯谜姊妹陶情》:“紫芝代答道:他在那里造反,所以兵去征他。难道造反还不是有罪么?”也告知我们“造反”一语的普及。 其实,“造反”一语的出现,可能还要早得多。清人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四八《耕织器物类》“叉”条引《农田余话》:“后至元丙子丞相伯颜当国,禁江南农家用铁禾叉(即叉鎗)。犯者杖一百七十。以防南人造反之意。民间止用木叉挑取禾稻。”《四库全书总目》:“《农田余话》二卷,旧本题明长谷眞逸撰,不著名氏。所记多元末及张士诚窃据时事。中一条记至正壬辰,红巾入冦。又一条记至正甲申,流星坠地事。皆所亲历。则其人生于元末。”结合《前汉书平话》提供的资料,可知元代已经通行“造反”的说法。明确的例证,还有元杂剧《地藏王证东窗事犯》第一折:“非是岳飞造反,皇天可表。”又《承明殿霍光鬼谏》第三折:“这两个贼子,久后必然造反!”第四折又三次出现“造反”字样:“霍山、霍禹造反,须索奏知天子去咱。”“陛下,有人造反也。”“陛下!霍山、霍禹造反!”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宋神宗熙宁四年三月”可见王安石关于“保甲法”的说明:“安石又为上论‘保甲’致人斩指亦未可知,就令有之亦不足怪。……今保甲所以惊者,畏为义勇保捷而已。就今尽刺为义勇保捷,陕西、河东固尝如此。上曰:如此则恐不便须致变。安石曰:陕西、河东未尝致变,则人情可知,岂有怕为义勇即造反之理?”又《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九“神宗熙宁五年春正月”也有涉及王安石的内容,同样可以看到“造反”词语:先是曾孝宽为王安石言,有军士深诋朝廷,尤以移并营房为不便。至云今连阴如此,正是造反时,或手持文书,似欲邀车驾陈诉者。于是安石具以白上。文彦博曰:近日朝廷多更张,人情汹汹非一。安石曰:朝廷事合更张,岂可因循?如并营事,亦合如此。此辈乃敢纷纷公肆诋毁,诚无忌惮,至言欲造反,恐须深察,又恐揺动士众为患。” 《旧五代史》中的一段记载,使我们得知“造反”一语在宋代以前已经使用。《旧五代史·唐书·李继韬传》:“及庄宗平河南,继韬惶恐,计无所出,将脱身于契丹,会有诏赦之,乃赍银数十万两,随其母杨氏诣阙,冀以赂免。将行,其弟继远曰:‘兄往与不往,利害一也。以反为名,何面更见天下!不如深沟峻壁,坐食积粟,尚可苟延岁月,往则亡无日矣。’或曰:‘君先世有大功于国,主上季父也,弘农夫人无恙,保获万全。’及继韬至,厚赂宦官、伶人,言事者翕然称:‘留后本无恶意,奸人惑之故也。嗣昭亲贤,不可无嗣。’杨夫人亦于宫中哀祈刘皇后,后每于庄宗前泣言先人之功,以动圣情,由是原之。在京月余,屡从畋游,宠待如故。李存渥深诃诋之,继韬心不自安,复赂伶阉,求归本镇,庄宗不听。继韬潜令纪纲书谕继远,欲军城更变,望天子遣己安抚。事泄,斩于天津桥南。二子龆年质于汴,庄宗收城得之,抚其背曰:‘尔幼如是,犹知能佐父造反,长复何为!’至是亦诛。”后唐庄宗李存朂说:你年幼如此,就知道帮助你老爹造反,长大以后又会怎么样呢!于是下了毒手。这可能是最早的从皇帝口中说出“造反”二字的史例。 其实,“造反”这一词语的最早出现,可以追溯到汉代。 《汉书·张汤传》记载了这位司法名臣也是著名酷吏张汤处理淮南王、衡山王以及江都王反叛之案时的情形: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造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上可论之。 所谓“本造反谋”,宋人倪思《班马异同》卷三○:“伍被本画造反谋。”与“本造反谋”、“本画造反谋”类似的说法,又见于《三国志·魏书·陈留王奂传》: (咸熙元年八月)癸巳,诏曰:“前逆臣锺会构造反乱,聚集征行将士,劫以兵威,始吐奸谋,发言桀逆,逼胁众人,皆使下议,仓卒之际,莫不惊慑。相国左司马夏侯和、骑士曹属朱抚时使在成都,中领军司马贾辅、郎中羊琇各参会军事;和、琇、抚皆抗节不挠,拒会凶言,临危不顾,词指正烈。辅语散将王起,说‘会奸逆凶暴,欲尽杀将士’,又云‘相国已率三十万众西行讨会,欲以称张形势,感激众心。起出,以辅言宣语诸军,遂使将士益怀奋励。宜加显宠,以彰忠义。’其进和、辅爵为乡侯,琇、抚爵关内侯。起宣传辅言,告令将士,所宜赏异。其以起为部曲将。” 也许有人会提出,所谓“本造反谋”、“本画造反谋”、“构造反乱”,未必与我们今天讨论的“造反”一语有关,那么,同样见于《三国志》的有关张既事迹的记录,则明确说到“造反”。 《三国志·魏书·张既传》记载: 150,151 酒泉苏衡反,与羌豪邻戴及丁令胡万余骑攻边县。既与夏侯儒击破之,衡及邻戴等皆降。遂上疏请与儒治左城,筑鄣塞,置烽候、邸阁以备胡。西羌恐,率众二万余落降。其后西平曲光等杀其郡守,诸将欲击之,既曰:“唯光等造反,郡人未必悉同。若便以军临之,吏民羌胡必谓国家不别是非,更使皆相持著,此为虎傅翼也。光等欲以羌胡为援,今先使羌胡钞击,重其赏募,所虏获者皆以畀之。外沮其势,内离其交,必不战而定。”乃檄告谕诸羌,为光等所诖误者原之;能斩贼帅送首者当加封赏。于是光部党斩送光首,其余咸安堵如故。 曲光“造反”的情节,是“杀其郡守”。这里张既所谓“造反”,与现今人们所说的“造反”语义是一致的。 《三国志·魏书·张既传》记载的汉末建安年间张既言论所谓“(曲)光等造反”,也许是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造反”一语出现的最早的历史记录。 也就是说,至少在东汉时期,“造反”的说法已经出现,并且作为政治评判用语应用于社会政治生活之中。考察其语源,也许有必要注意“造反”与所谓“本造反谋”、“本画造反谋”、“构造反乱”的内在逻辑关系。如果我们认为,“造反”这一词汇的出现,与皇帝制度即高度集权的专制主义体制的初步巩固与健全大体同步,也许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从最高执政者的专制权力强化至于极端的时候开始,抗拒这种体制,挑战这种权力的政治表现就已经见诸史籍,指代这种现象的“造反”一语随即出现。而“造反”在汉语词汇史中生命力之持久,也是和中国政治制度的特色一致的。 了解“造反”一语的早期形成以及最初的概念内涵和使用场合,对于有关汉代政治生活的认识的深化,是有积极意义的。如若进行中国正统政治文化的长时段的综合研究,也不妨关注“造反”这一词汇使用的原始的观念背景和长久的社会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