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最后十回,写宝黛爱情的笔墨已经不多。贾家的状况越来越不景气,连当家人王熙凤也病了。贾琏刚一接手,就打老太太的主意,央求鸳鸯当贾母的金银首饰。王熙凤的首饰也当了一些。皇宫的太监前来勒索。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来望家的等所代表的中层管理人员开始弄权,并且彼此闹矛盾。贾珍、贾蓉父子公然带头聚众赌博。失盗之事屡屡发生。贾雨村突然降了,甄家被抄了。贾府自己因发现绣春囊也抄检了大观园。三姑娘探春打了王善保家的,还说:“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又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中秋节又到了,宁国府的庆祝格外奢华不堪,老祖宗的幽灵不免为之叹气。荣国府的庆祝,也只剩下凄凉而已。此种背景之下,宝黛谈恋爱的情绪恐怕都没有了。 当然,他们也不需要再那样细细的叫着劲谈了,他们已经谈完了,他们只是在无望的等待。绝望的情绪占据了宝玉的身心。第七十一回贾母 其实宝玉说的是真话、心底的话。口里说是与众姊妹在一处,实际上是愿意和黛玉在一处。但他知道,他已经不可能与黛玉永远在一处,所以他说“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爱情带来的是幸福,幸福的标志是在一起,不仅心在一起,两个人也要在一起。也就是永不分离。当爱情遇到挫折的时候,当事人会产生虚无感和幻灭感。当爱情理想无法实现的时候,爱情就变成了痛苦。解脱苦痛的办法,只有死亡。第二十二回宝玉所作偈语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黛玉认为他的禅意不够彻底,于是又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黛二人,都是以爱情作为人生的立足点,爱情不能实现,就失去了立足的余地,也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相爱之男女,常常爱和死交替挂在嘴边,就是这个道理。要么爱,要么死,二者必居其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红楼梦》前八十回结束的时候,死亡的危险已经在真切地威胁着宝黛。第七十六回史湘云和林黛玉月夜联句,最后几联,越来越凄清死寂,例如:“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渐闻笑语寂,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残更、剩雪、霜痕、夕棔、空存、将涸、已昏,全部都是更残夜尽的意象。特别是最后一联,湘云的上联是“寒塘渡鹤影”,黛玉的下联是“冷月葬诗魂”。湘云称赞“葬诗魂”的句子好极,但还是有不祥之感,说:“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冷月葬诗魂”的诗句,实际上是黛玉之死的预兆。而晴雯之死,则是黛玉之死的一次预演。抄检大观园的最主要的牺牲者是晴雯。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是《红楼梦》的大篇章大特写,作者用极浓墨的笔墨给以描绘。 晴雯的地位在作者以及宝玉的眼里是诸鬟之首。所以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为第一,第二是袭人。王熙凤的评价是:“若论这些丫头们,总共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宝玉以此格外看重晴雯,视她为怡红院最可信赖的人。给黛玉私传旧帕子的秘密工作,就是派晴雯去的。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过去的红学研究者有这样的看法,应不无道理。问题是王夫人看不上,她说:“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晴雯在病中被赶出了大观园,没几天就悲惨的死去。宝玉在晴雯去世之前曾看过一面,作者用特笔写出晴雯的清白,以及被迫害至死的冤屈。晴雯死后,宝玉写了一大篇沉哀至痛的祭文,叫《芙蓉女儿诔》。研究者都认为,名义上是诔晴雯,实际上是诔黛玉。 《芙蓉诔》中有两句写的是:“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宝玉刚诵读完诔文,转身要走,不料山石后面出来一人,说:“且请留步。”跟宝玉的小丫鬟大叫,说:“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来者原来是林黛玉。黛玉称赞祭文写的好,说:“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又说: 原稿在哪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 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格,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也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 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跟了送回去。 这段文字不短,但因为太重要,只好都抄录下来,供大家分解参悟。“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宝玉这一改,妥帖倒是妥帖了,但已不是诔晴雯,而是变成了诔黛玉。所以“黛玉听了,忡然变色”。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我们虽然没能看到,但晴雯之死我们看到了。宝黛爱情悲剧至晴雯之死,已接近尾声。我们责怪后四十回作者没有写好宝黛爱情的最后结局,可是又有谁能够写好呢?就是原作者曹雪芹,就一定能写好吗?也许正因为知道八十回以后的部分不好写,才没有把全书写完也说不定。 《红楼梦》后四十回写的“痴魂惊梦”、“杯弓蛇影”、“颦儿迷性”、“焚稿断情”等情节,研究者一般都认为写的尚可,然而细详宝黛爱情故事的全部心理过程,就不难发现,这些情节许多都是矫情的蛇足,而不是宝黛爱情逻辑的必然显现。因此我对贾宝玉林黛玉爱情故事心理过程的研究和梳理,主要以前八十的情节为依据,八十回以后的部分则略而不记。知我罪我,俟诸将来可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