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独体表现之层次 如上所述,牟宗三认为“独体”是分层次的。那么,“独体”包括哪些层次呢?在牟宗三看来,“独体”于人类生活中的表现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赤裸的生命之情欲方面的蠢动与冲破”;第二个层次是“生命之智慧方面的烛照与欣赏”;第三个层次是“生命之道德方面的实践与参赞”。[23]99他认为,“生命”是从生活中抽出的一个抽象概念。然而,“生命”虽是抽象的,但四肢百体却依着“生命”的贯注而“胶着”于一起,因而才可以动作;假若把“生命”抽去,四肢百体就会成为没有任何关系的“零件”而“星散”,动作就更无从谈起了。牟宗三说:“假若四肢百体是一群现象,则生命贯注进来,就是统束这群现象于一起,使之成为一套统一的结聚之‘动荡的律则’(动的理)。说得过分一点,则四肢百体之发生内在关系而成套,实即是这个‘动荡的律则’之表现。”[24]100不仅如此,牟宗三还认为,在“律则”统驭下的生命必然会产生“动”,它不仅要“蠢动”,还要“冲破”。这种“蠢动”和“冲破”不仅就其自身言,也就其环境言。不过,若依着上述三个层次来看的话,这最初的“蠢动”和“冲破”仅是“生命之情欲方面的蠢动与冲破”,属“独体”表现之第一层次。牟宗三将这个层次的“独体”称为“生物的独体”或“环境里的独体”。他说: 生命本身就是动。它自己的命运注定其不安分;它要表现,要冲破。无有能将其压得住。这个压不住的先天的动,就是我们所说的赤裸的生命之情欲方面之蠢动与冲破。蠢动自其自身言,冲破自其所处之背景或环境言。生命带着其所贯注的四肢百体,在环境里面蠢动,这就叫做“环境里的独体”。这是一个起码的独体,他叫做“生物的独体”。[25]100 牟宗三认为,在“独体”的这一表现层次中,虽然能从生活中抽象出“生命”来,但“生命”的“根”在哪里并找不到。对生活而言,“生命”是生活的根。然而,这个根的“根”在哪里呢?若仔细思考,则“愈深观我自己的生命,我就愈觉得可怜。我终于说它是无根的。大家必须首先认识生命是无根的,来无踪,去无迹,不知他怎么来了。一旦来了,胡闹一场它又去了,谁能留得住!”[26]100当这样想的时候,人难免会油然产生一种悲凉感:白天生活得有声有色,三更半夜起来想到生命的底蕴,却不免喟然长叹。如此看来,“生命只是四肢百体这套躯干中所蕴藏的一团硫磺。起始很有强度,后来渐渐变成广度,由广度而渐渐消失了,无法再挽回原来的强度。有谁能说这个强度会有永恒的必然性?这好像针端上的露珠,一倾斜便破裂了,有什么逻辑的理由可以保证它?大地都要毁灭,何况生命?”[27]100在这一层次当中,“生命”只如终究要消失的一团硫磺,又如随时要破裂的针端上的露珠,这种“生物的独体”有何意义呢?其“生命”的“蠢动”和“冲破”又有何意义呢?显而易见,“独体”在这一层次的表现不能使人满意,因为它没有使人的“生命”得到安顿。牟宗三说:“依此,这一层的‘独体’并没有得安顿,其表现无有可以使人满意处。”[28]101 再看“独体”之表现的第二个层次“生命之智慧方面的烛照与欣赏”。牟宗三认为,当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纷纷向外猜测宇宙本体的时候,他们都坚信人的理智可以把握宇宙本体。正是古希腊哲学家的这种活动建立起了西方哲学的宇宙论,从而也开启了作为“分解的尽理之精神”的“外在的形上学”理路。牟宗三说:“吾名此为‘外在形上学’,不,简直是外在形上学的开端,因为西方的形上学彻头彻尾是以这种外在形上学为主潮的。”[29]101后来,诡辩派的出现冲破了自然哲学家的这些猜测,他们怀疑这些猜测有经验或知识上的根据。于是,诡辩派回过头来考察人的知识或经验。不过,诡辩派的理论也有很多缺陷,它们只认识了经验的“至殊至变”,而没有认识到经验中不变的成分。之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在此基础上建立起“理念论”,他们在“至殊至变”的东西之外找到了不变的成分。而且,苏格拉底认为,通过给事物下定义可以清楚地认识此不变的成分。这样,苏格拉底在自然哲学家和诡辩论之外开启了另外一个理路:即,“至殊至变”中的不变是系统知识本身所必涵的,而系统知识的表现即是“重重迭迭的界说”(multiple definition)。这个理路影响了整个西方哲学史,最终形成了西方哲学的重要特征。牟宗三说: 西方的思想文化是“重重迭迭的界说”的思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三大师一线相承奠定了这个路数。我们吸收西洋文化也是想学习这一套。这一套法门就是智慧的开辟与烛照。[30]101-102 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均坚持“重重迭迭的界说”的路数,故发现了真常而为实体的“理念”。相对于自然哲学家对宇宙本体的猜测而言,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方向是重新回归于知识本身的考察,此即是“智慧的开辟与烛照”的理路。这一理路的开创是有功用的,因为“我们若经过了这一套重迭的界说,眼前的事物顿然脉络分明起来,心里也一贯地清楚起来”[31]102。在牟宗三,其功用就表现在这套“法门”是科学产生的源泉,因为它可以使人心里清楚,可以使人眼前分明。反之,如果没有这个理路,不经过这个层次,人类对于自然就不能得到分明、清楚的观念,也不会形成科学知识。因此,可以说,是“智慧的开辟与烛照”这个层次的“独体”成就了科学。然而,“独体”的“智慧的开辟与烛照”仍有其明显的缺点在。牟宗三认为,若继续依着先前的比喻说,其缺点就是,贯注到四肢百体里的那团“硫磺”——“生命”,因其必然要表现,在把世界照亮的同时,自己的光会渐渐暗淡,生命也会渐渐枯竭。他说:“其形上学仍是外在形上学,因为这仍是智慧开辟的活动。智慧的开辟发见了客观而外在的‘理型’。可是理型出现了,我的生命枯竭了;世界分明了,建立起来了,而我的生命糊涂了,解体了。‘现实的我’完了,‘游魂的我’归到理型世界里去了。”[32]102牟宗三还说: 遵守逻辑法则的智慧虽然把外面世界的理型建立起来,而发出这个“智慧之光”的生命就是非理性的。他无根,他无保证。理性出于非理性。原来理性也是半途中的东西,究竟也不是根本的。他的“根”在那里?如果生命得不到安顿,逻辑也同样无安顿。逻辑算什么?所以生命的开发加上智慧的开辟,并不能使“独体”的表现更有意义。因为他的“利性”(或向性)只照到了外面,并没有照到他自己;他只顺它的“利”“贞”了外界,并没有“贞”到它自己。外面正了性命,而自己倒了。外重而内轻,依然是空虚。[33]102-103 在牟宗三看来,在这个层次上,人只能将“生命”的安顿寄托于“外境”。具体来讲,这种“外境”主要包括“默祷上帝”和对于“美的欣赏”两个方面。当默祷上帝的时候,人把自己投身于上帝而融化于神的绝对中;当欣赏美的理念时,人把自己投身于“美的理念”而融化于纯理的世界中。无论是“默祷上帝”,还是“美的欣赏”,皆要求人忘掉自己而投身于对象中,消灭自己而把自己藏在绝对中。在这种情形下,“独体”不得表现,而复归于混沌之神秘境界;在这种情形下,“独体”是“止”,是“寂”,是“死”。因此,进到这个境界,人不可以再出来;若是再一出来,仍是四顾茫然,遂不得不复归于向外的追求。很明显,在这种情形下,“独体”自己仍然始终无法得一永久之安顿。因此,如果这是人们所向往的最后境界,那么,“独体”的表现仍不能维系。牟宗三说:“所以智慧的开辟,以及对于美的欣赏(理智的欣赏),于‘独体’的表现之维系,皆不能有帮助。是即明:逻辑的真,艺术的美,皆不是最后的也。”[34]104他还说: 西方人则视绝对为理想,以此为引诱生命开发之酸梅,藉以维系生命开发于不坠。实则其生命并未得安顿。此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骗小孩子的也。所以,西方人究竟还是少年期。黑格尔天天讲独体,实则还是这个无安顿的生命之开发(带着智慧)。[35]104 既然上述两层“独体”之表现对“生命”的安顿都不令人满意,那么,再看“生命之道德方面的实践与参赞”这个层次。牟宗三认为,中国的圣人究竟与西方的哲学家不同,他们鞭辟入里,不同凡响。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汤、武、周公等虽然用了智慧和思考,经历过“智慧的开辟与烛照”,但他们始终没有“搁浅”在这个层次上;他们“或隐或显,逐渐地皆将目光移到生命上来。到了孔子,劈头戡破,直向这最后关头上说话。智慧思考不是问题的所在。有了孔子的振作,天人一齐明朗,群圣隐隐约约的线索顿时暴露”[36]104。牟宗三认为,在中国的圣人当中,孔子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因为是孔子“把那个‘非理性的生命’(硫磺)予以理性的安顿与润泽。非理性的变成了理性的,所以一了百了。此时,生命真成了一个独体”,这其中的关键是孔子“有一个理性的律则将它维系起来”。[37]104在牟宗三,这个“理性的律则”对于“生命”的安顿至关重要,“这个理性的律则是直接承当生命的大担子所必然出现的,先天存在的,也就是‘道德的实践’(承当生命)所必然依据的先验条件”[38]104,“这个‘理性的律则’,一觉便出现,刹时即有独体,不觉便不出现,刹时即无独体。‘觉关’所以重要在此”[39]105。那么,这个“理性的律则”是什么呢?牟宗三说: 这是什么样的理性呢?照中国的传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下来的文化,用最简单的话讲,理性就是社会上每一件事,发自人心的每一活动都自归其位,各当其位。……再扩大来说,理性就是中庸所谓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40]220-221 牟宗三说,所谓“理性,若简单指目出来,不外道德理性与逻辑理性两大纲领”[41]40。不过,在牟宗三,“理性的律则”主要是指“道德理性”,而非“逻辑理性”。对此,孔子已有鞭辟入里之揭示与指导。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42]微子孔子又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43]卫灵公求生害仁,将导致那作为“硫磺”的“生命”的消灭;杀身成仁,便成就了永恒的“生命”,而永恒的“生命”即是对“生命”的安顿。因此,“孔子直接把住了生命,承当了生命,亦安顿了生命”[44]104。由此言之,孔子“承当生命的担子”即是“为天地立心”。假若没有孔子承当起这“生命”的“担子”,不仅人类自己要干枯,整个宇宙也要顺着科学的指示而毁灭。既然孔子承当起“生命”的“担子”,故“生命”有了安顿,“独体”亦永远维系于不坠。而且,“承当生命的大担子,是‘理想’的根源,是‘意义’的根源。凡不从此着眼,除了顺着科学说科学范围内的话外,决不能有所说。他要说‘理想’,他所说的必终于被剥掉;他要说‘意义’,他所说的必终于无意义。”[45]107-108牟宗三说: 当我只有智慧的开辟与烛照时,外重内轻。现在当我有颜子之“复”而承当了生命时,则开头俨若内重外轻,这是“先天而天弗违”的气魄,天地都在脚底下;可是一刹那顷,内外同重,这是“一起登法界”的庄严;又一刹那顷,内外俱轻,这是“轻车熟路”、“天理流行”的妙境;然而又转眼间,则“心寒胆战,恭敬奉持,如执玉如捧盈”,这又俨若内轻外重,这是“敬畏天命”的恐惧,“后天而奉天时”的虔诚。此中义蕴,无边无量,关键只在“复”(觉)。[46]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