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盛行《六经》的说法,也许在战国末期已经流行。有经才有注经,有注经才有经学,经学流行于汉代,以儒家的典籍为经,说明那时开始独尊儒术。我对经学研究有三点想法,提出来供大家批评。 第一,对经典要有崇敬的心态。席泽宗的老师叶企孙说:“写文章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一篇文章30年以后还站得住,才算过硬。”如果一本书三百年以后还站得住呢?那一定是文化精品!三千年后还站得住呢?那就是经典!我们读经典著作的时候,要怀着崇敬的心态,同情的理解,采取学习的态度,而不是轻蔑的心态,挑刺的眼光,否定的观念。如果不是要继承什么优秀成果,那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有人说线装书都应该烧掉。有的说“24史”都是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的,都是文化垃圾,应该抛入历史垃圾堆。我问他看过“24史”没有,他说没有。这说明忽视历史是无知的表现。杜甫有诗句曰:“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轻蔑古籍的人都在历史中被淘汰了,古籍仍然不断流传下去。《史记》传了2000多年,是名著,再过2000年,仍然是名著。谈儒色变,是从五四到文革批儒的后遗症。北京奥运会后,这种观念应该改变一下。 第二,读书要有“皓首穷经”的精神。古籍流传久远,由于时代的变迁,读起来不容易理解。如果不能细心阅读,深入思考,那就难以领会其中深意。汉代有些人读儒家的书,头发白了才弄懂一本经书。我们现在不必那么,但是需要这种精神。有一个青年学者花了六年时间读《周易》经传,写出两本专著,都获得全国性的大奖。另一青年学者花六年时间细读《全宋文》,也写出两本专著,也都获奖。还有学者也是花六年时间潜心研究,写出颇有影响的大部头专著,确立了自己的学术地位。另一些人急功近利,想走捷径,从网上下载资料,拼凑文章,忙碌十年,却写不出高水平的论文,这叫“欲速则不达”。自作聪明,投机取巧,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三,经学有两条途径: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是为了弄清楚经典的本意(或原意),这就需要阅读许多著作,进行系列考证,确定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对于思想,则需要训诂、注疏方面的知识。经过综合考察,尽量恢复历史的真实。这是经学的基础。这是语言学家、历史学家所从事的工作。另一途径是《六经》注我。《宋史?儒林四?陆九渊传》载:别人劝陆九渊著书,他说:“《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又说:“学苟知道,《六经》皆我注脚。”这话非常深刻,如何理解,恐怕还需要斟酌。你的学问如果通达大道,那么《六经》就都是你说话的注脚。就是说,《六经》内容充满大道,你说的话如果符合大道。《六经》所有内容都是大道的注脚,也就是你说话的注脚。这是从思想上与《六经》相通。这是哲学家的研究经学的途径。“六经注我”有必要条件,那就是不论是否引用《六经》上的语句,其精神必须基本符合《六经》的精神实质。 第四,所谓新儒家。首先必须是“儒家”,坚持儒家的基本精神;其次必须有所发展,有所发现,否则就称不上“新”。有所创新,有所发展,是对理论的贡献。如果一见新说,就认为是离经叛道,加以讨伐,那就可能扼杀创新。但是,相反,如果一见新说,不加分析地大力支持,就可能产生误导,引起思想混乱。怎么才能避免以上两种情况?那就是遵照孔子的说法:和而不同,不唯上;和而不流,不随众。关键在于独立思考,独立自主,独立人格。必须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最后由历代学者(读者)来选择、评判。凡事要多想,多想才能出智慧。分析能力,是不断训练出来的。千虑必有一得。《六经》注我,关键在于“我”,我的思维能力。我的思维接近道,才可能以《六经》注我。不知“道”的人以为哲学家可以随便胡说八道,那是误解。真正做到“《六经》注我”,是比“我注《六经》”更难许多。从形式上说,一种是讲客观事实,或者说是叙述事情,追求真实;一种是讲道理,讲原则,讲规矩,讲意义。从观念上说,一种企图将经典中的事实解释明白,尽量说清楚古人的意思;一种是按自己的想法来解释经典,也就是用经典上的话来证明自己的看法,佐证自己的政治见解。 第五,尽量避免误解。历史的价值就在于古为今用,如果不讲道理,只有事实,那么,历史的价值就很难得以实现。古为今用,用的就是从中引出的道理,供现在的人决策参考,以及如何预测未来。如果不了解事实,或者脱离当时的现实,根据现代人的心理,妄加推测,就是治学一忌。例如在没有任何史料根据的情况下,说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是因为有外遇。那个时代有什么外遇?孟子讲这个话后,有这样的分析:“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孟子?离娄上》)天下水灾,有人溺水,大禹感到责任重大,就好象自己使人民溺水,所以那样着急。为了救灾,才那样着急,才至于“三过其门而不入”。 现在注《论语》的著作很多,许多人对于普及儒家思想是有贡献的。但这也难免出现一些注释不太恰当的现象,和需要斟酌的地方。我看书不多,所见不广,仅举个别例子来说明注经之难和需要注意的问题。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如何理解这里的“同”与“和”?据《左传》记载晏婴的说法,“和而不同”强调多样性的统一,也是体现中国古代的民主精神。 有的学者据此认为孔子讲和谐不讲平等,代表上层统治者(君子)的利益。说墨子代表下层民众(小人)的利益,是“尚同”,是讲平等而不讲和谐的。这个“同”是表示平等吗?墨子讲尚同,是主张平等吗?我们可以看一下《墨子?尚同》是怎么说的。墨子认为社会问题在于思想不统一,“天下之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而且“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相交非也。”他主张“乡长之所是,必亦是之;乡长之所非,必亦非之。”乡长率万民“以同于国君”,“国君之所是,必亦是之;国君之所非,必亦非之。”再升一级,“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这就是墨子主张的“尚同”,“尚同乎天子”(《墨子?尚同中》)。简单地说,民众同于乡长,乡长同于国君,国君同于天子。这就是墨子所说的“尚同”思想,这哪有什么平等?这是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统治者都能接受的,都力求实施的上同方针。一切服从上级,全民上同于天子,就是尚同。与平等相去甚远。却有学者认为将“同”理解为“平等”可能更符合孔子的原意,实在让读者费解!晏婴、孔子、墨子对“同”的理解是一致的。说墨子尚同就是主张平等,却不引墨子原话,晏婴有具体明确的说法,故意不引。表明作者有意歪曲孔子的说法。不提墨子“尚同”的具体内容,用“平等”解释“同”,当然有可能由于“望文生义”使读者产生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