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东坡题跋》,看到东坡先生关于蔡襄(1012—1067)书法的题跋有六通之多,而且每一通题跋,不是推崇备至,便是饱含深情。请看(为了方便一般读者朋友阅读,翻译成了白话。原文附在译文之后括弧中): 一、《题蔡君谟帖》:慈雅在北方游历十七年后回到杭州,居住在孤山脚下,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他平生交往的朋友,基本上都已不在人世了。有一次拿出蔡襄老先生的书法作品观赏,他反复悲叹。德行高尚的老人死去,举世为之惋惜。慈雅的感叹,是有缘故的。(原文:慈雅游北方十七年而归, 老于孤山下,盖十八年矣。平生所与往还,略无在者。偶出蔡公书简观之,反复悲叹。耆老雕丧,举世所惜。慈雅之叹,盖有以也。) 二、《跋蔡君谟书海会寺记》:蔡襄先生写这幅字的时候是28岁,此后三十二年,即熙宁七年(1074),我从杭州来临安,借看此帖,这时距离君谟去世已经有六年了。明师傅虽然已经74岁,但是他更加耳聪目明,寺庙也更加完善雄壮。竹林桥上,暮山依旧,真是令人感慨。因为明师傅要远行,又想到竹林桥观赏暮山是人间一大胜景,不禁心向往之。(君谟写此时年二十八,其后三十二年,当熙宁甲寅,轼自杭来临安借观,而君谟之没已六年矣。明师之齿七十有四,耳益聪,目益明,寺益完壮。竹林桥上,暮山依然,有足感叹者。因师之行,又念竹林桥看暮山乃人间绝胜之处,自驰想耳。) 三、《论君谟书》:欧阳修先生论书法道:蔡襄独步当世。这是最正确的观点。他说蔡襄行书最好,小楷次之,草书再次之。鸡蛋里边挑骨头的话,大字稍微差一点。天资极高,加上刻苦学习,独步当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近年谈论蔡襄先生书法的,有一些异议,因此这里特地说明这个情况。(欧阳文忠公论书云:蔡君谟独步当世。此为至论。言君谟行书第一,小楷第二,草书第三。就其所长而求其所短,大字为小疏也。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当世宜哉。近岁论君谟书者,颇有异论,故特明之。) 四、《跋君谟飞白》:……当今世上的书法,写篆字的不会隶书,写行书的不会草书,这都是由于没有贯通书法之意。像蔡襄先生楷书、行书、草书、隶书,无不信手拈来。剩余之力,未尽之意,再变化出飞白,可以喜爱而无法学习。不是贯通书法之道的人,能做到这样吗?(……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非通其意,能如是乎?) 五、《跋君谟书赋》:我评价近年书法,把蔡襄排在第一,但是有人却不认同我的说法,真是无法跟不懂行的人讨论书法啊。书法应当从小楷开始,哪里有不会正楷却能以草书知名的呢?蔡襄先生二十九岁时楷书已有如此造诣,他的根基可想而知。(余评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而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书法当自小楷出,岂有未能正书而以行草称也?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 六、《跋君谟书》:我评论书法,把蔡襄先生作为当时第一人,但是很多人不同意。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这个观点。(仆论书以君谟为当时第一,多以为不然,然仆终守此说也。) 苏东坡是一个随和、洒脱之人,但是他推崇蔡襄书法,态度之坚决、坚定、执着,实在有些出人意表。从上述题跋可以看出,苏东坡之所以推崇蔡襄书法,原因有这样几个:一是蔡襄书法造诣全面,楷书、行书、草书、隶书,无不信手拈来。剩余之力未尽之意,再变化出飞白,令人喜爱却无从学习;二是蔡襄天资高爽、学习刻苦;三是蔡襄先生德行高尚;四是老师欧阳修对蔡襄书法推崇备至——欧阳修曾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 但是,从他题跋文字中反复出现的“近岁论君谟书者,颇有异论”,“…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多以为不然”等话看,苏轼推崇蔡襄书法态度之所以这般坚决、坚定、执着,当另有深层原因。那么是什么原因呢?我的推测是:苏轼可能是为了抵制当时社会上一些人掀起的肉麻吹捧蔡京书法的风气。 晚苏轼10年出生、曾经从蔡襄受笔法的蔡京,飞黄腾达之后,书法的名声也随之鹊起。据说,宋哲宗绍圣(1094-1100)年间已经有“天下号能书无出鲁公(蔡京封爵)之右”的说法(蔡京儿子蔡絛《铁围山丛谈》)。不难想象,当时一定有不少人为了拍蔡京马屁,竭力吹捧蔡京书法造诣如何了得,如何超越了早期书法老师蔡襄(蔡京后来又相继师法徐浩、沈传师、欧阳询、“二王”)。假如当时舆论已经有宋代四大书法名家“苏黄米蔡”的说法,对于权倾朝野的当朝司空、太师蔡京的吹鼓手而言,贬低蔡襄就更是势在必行。上述四、五条题跋中,苏东坡强调书法必须兼善真行草隶、必须从小字正楷开始,或许是针对蔡京书法的缺点而发的。 由此看来,明清时期泛滥宋四家“苏黄米蔡”之蔡不是蔡襄而是蔡京之说,实在是不足为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