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宋史·辛弃疾传》和《中州集》所记,辛弃疾在投宋前,有一位年长的同学党怀英,与他一同师从刘瞻和蔡松年。完颜亮南侵,辛弃疾率众南下,而党怀英得则留在了北方的金源。 党怀英幼年聪慧异常,“少颖悟,日授千余言”。但家境贫寒,“箪瓢屡空,晏如也”。37岁考中进士,历任国史馆编修官、泰宁军节度使、翰林学士承旨等职,寿终正寝,享年78岁,谥曰文献。 党怀英大器晚成,与他长于诗文、书法密切相关。在文学史上他虽然远没有辛弃疾的地位,但在当时的北方,也是名著当代,领袖群伦。他去世之后,元好问视其为金王朝“国朝文派”代表人物之一。 后人说党怀英“不以世务婴怀,放浪山水间,诗酒自娱”。但他进入仕途后,工作相当投入。大定二十一年(1181),党怀英进入翰林院,此后二十多年他基本上都在翰林院任职,由于职责所在,他经常撰写制诰等应用性强的公文,又由于这类文章关系到他的名利地位,所以他总是精心结撰,往往匠心独运,独步一时。赵秉文称赞他“以高文大册,主盟一世”(《竹溪先生文集引》),元好问认为,他的制诰文“百年以来,亦当为第一”(《中州集》卷三)。那么,他的制诰文到底好在哪里? 将耿耿忠心与文学技巧结合起来是党怀英制诰文的过人之处。元好问曾征引他为皇叔完颜永蹈伏诛所作的诏文,曰:“天下一家,讵可窥于神器;公族三宥,卒莫逭于常刑。非忘本根骨肉之情,盖为宗社安危之计,亦由凉德,有失睦亲。乃于间岁之中,连致逆谋之起,恩以义掩,至于重典之亟行。天高听卑,殆非此心之得已,兴言及此,惋叹奚穷。”(《中州集》卷三)完颜永蹈是金世宗之子,元妃李氏所生,是当时皇帝金章宗的叔父,明昌三年(1193),他勾结内侍阴谋篡夺皇位,被金章宗所杀。党怀英的诏文既有义正辞严的国家大义,又有委婉不得已的血肉亲情;既针对完颜永蹈的个案,又兼及同类事件,真是妥贴周详,堪称诏文典范之作。郝经形容党怀英的文章“官样妥贴腴且丰”,如果说官样妥贴还只是优秀公文的通式,那么“腴且丰”则是公文更高的标准。党怀英的公文究竟怎样“腴且丰”?已不得其详。 党怀英的文章,常有一副“官样”,而诗歌却表现出另一副“自然人”的面貌。大概写作公文是其职业行为,创作诗歌则是业余爱好,以抒发个人的感怀为主。他的诗歌却始终含有一种高情远韵和陶谢风流。如初入官场时所作的《穆陵道中》写夏日景致色彩艳丽,活泼跳动,类似王维的山水诗。大定十五年(1175)在颍州(今安徽阜阳)所作的《西湖晚菊》《西湖芙蓉》,艳丽清冷,孤寂幽怨,既向往陶渊明的隐逸情怀,又隐含孤芳自赏、不为时知的幽恨。元好问很喜欢这两首咏物诗,认为党诗出于柳、苏二家,但“辞不足而意有余”,“有骚人之余韵”(《中州集》卷五)。 最能代表党怀英诗歌成就和特点的是他晚年所作的《雪中》四首。其一曰:“诗人固多贫,深居隐茅蓬。一夕忽富贵,独卧琼瑶宫。梦破窗明虚,开门雪迷空。萧然视四壁,还与向也同。闭门捻须坐,愈觉生理穷。天公巧相幻,要我齐穷通。冲寒起沽酒,一洗芥蒂胸。”诗人因雪而梦入琼瑶宫,享尽一夕富贵,梦醒过后穷困依旧,由此而感悟穷通如梦幻,饮酒驱寒,自得其乐,冲淡自然。所写梦境应有象征意义,象征其由穷变富再归于穷的人生。其二曰:“翻翻雪中鸦,飞鸣觅遗粟。雪深不可求,绕屋啄寒玉。顾我如鸱鸢,多储有余肉。我亦生理拙,冻卧僵雪屋。日午甑无烟,饥吟搅空腹。岂不知屠沽,肥甘随取足。幸待春雪消,吾犹多杞菊。”先写雪中寒鸦,体物工细,如在目前,后写自己忍耐饥寒,不愿像屠沽一般,取肥食甘,而是期待着品尝春雪之后的杞菊,表现出诗人的高洁情怀,这类诗正如赵秉文所说,“兴寄高妙,有陶谢之风。”(《竹溪先生文集引》)。 与陶谢诗风相伴的是党怀英后期诗歌的体物精细。如《奉使行高邮道中》其二:“细雪吹仍急,凝云冻未开。牵闲时掠水,帆饱不依桅。岸引枯蒲去,天将远树来。行舟避龙节,处处隐渔隈。”冬日出使,船行河上,顺风顺水,心情也很顺畅。颔联摹写船行牵绳松驰不时掠水、帆樯高张的状态,颈联再现在快速行驶的船上岸边草木倒退的感觉,用平常语,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又毫不费力,足见其触物感兴、自然含蓄的特点。 陶谢风流与官样妥贴似乎是对立的两极,却并存于党怀英一人作品之中,这正好折射出文人官僚的两面性:诗歌承袭传统文人的清高品格,公文则透出官员本色。只是党怀英将这两方面结合得较好,所以获得了来自在朝在野者的双面肯定。但这种结合何尝不是双刃剑?他精心结撰的官样文章多少冲击了他的文学创作,削弱了文学创作个性。事实证明,官样文章有当下应用价值,能博得实在的名利,却难传久远。党怀英那么受称赞的官样文章还不是亡佚殆尽!比较而言,辛弃疾在仕途上远不及党怀英风光,在文学创作(尤其是词)上却大大超过党怀英。引人遐思的是,如果辛稼轩不投奔南宋,他的文学创作是不是也与党怀英不相上下呢?那将是文学史上多么重大的损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