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湖南省有个新化县,据称是“蚩尤故里”。老实说,对于这位五千年来众说纷纭的老乡,我所能做的,只是某种猜想,就像数学上的哥德巴赫猜想那样,这或许也是有价值的。先要说明的是,现在好些地方都在争取蚩尤的“诞生权”,而本文是以蚩尤生于湖南新化为出发点的。 我有个大胆的看法,即蚩尤族的文化水平可能比黄帝族先进。首先,他是中国稻作文明的代表人物。为什么敢于这么说?因为,湖南曾经发现过年龄在一万两千岁以上稻谷,比世界上任何稻谷都要古老。新化是蚩尤“出生地”,稻作农耕传到他的时代,族人已经积累了七千年以上的经验,蚩尤也肯定是“候时勤稼穑,击壤乐农功”的农民了,掌握着当时先进的稻作技术。史书中讲蚩尤族“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是说他们不但身披野兽皮革的铠甲,而且还头戴铜盔,手持弓刀,惯使当时先进的冷兵器。这样看来,他们不但是当时中国稻作的农艺师,也是金属机械师…… 所以,要论蚩尤所代表的文化,不是碧血黄沙的文化,不是大漠孤烟的文化,而应是山青水绿的文化,是稻花飘香的文化,是渔歌唱晚的文化,也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的文化。说这文化比来自黄土高原、从事游牧的轩辕们要先进,恐怕与事实相距未必会太远。 那么,逐鹿一仗,为什么落后的打败了先进的?我想到了拿破仑对战争的定义:un métier de barbares(野蛮人的活计)。更想起了决定战争胜负的“蒋百里定律”:“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者强,相离者弱,相反者亡。”可以设想,轩辕们民即是兵,兵即是民,能够作战斗动员于须臾之间,作战的“野蛮率”当然远高于蚩尤们——谁叫他们要携带成顿的大米,再加上铜匠铺子,皮革公司,坛坛罐罐,牵丝扳藤? 这并不是孤例,可以在世界历史上找到佐证。美国史学家切兹-顿恩(Ch.Chase-Dunn)等人研究两河流域远古时的苏美尔史,发现了一种有趣的“周边对仗核心”的现象。起先,一些先进部族建立了“核心”的政治形态,外围就称作“周边”,其中与核心犬牙交错的叫做“半周边”。半周边们经常侵犯核心,最后,这些游离在权力核心之外的进犯者征服了原先的国家,成为新的核心。历史钟爱巧合,在公元前二十四世纪,世上最先兴起的文明之一的两河流域发生了一件大事,性质与几乎同时的炎黄战胜蚩尤异曲同工。在这个区域的北部半周边有一支讲阿卡德语的游牧民,他们一举打败了苏美尔人的核心政权,建立了一个更大的国家,就是萨尔贡王的阿卡德帝国。因为事情来得如此突兀,所以有人戏称之为“暴发户王朝”。接着,另一支游牧民又乘机崛起,向核心进攻,两河流域又战乱纷纷了。这种走马灯式的政权更迭有人称之为“拉锯”,也就锯出了血腥和文明。上边这个苏美尔故事读者可能都熟悉,美国史学家们强调他们是从“世界系统”(World Systems)来看问题。他们并且论断,在古代世界系统的变动和发展逻辑里,主要动力就在半周边的雄起。 落后的周边包围并最后“吃掉”先进的核心,这个意象我们中国人非常熟悉,这几乎是我中华五千年改朝换代的主要模式,也许就从黄帝与蚩尤开始。他们之间就拉锯多年。其间,前者也像后者学到不少先进的东西,所以后来居上。 那么,从世界系统来看,黄帝与蚩尤,谁是核心?谁是周边? 我国新石器时代晚期是多种文明共存的乐园,苏秉琦先生曾经形象地称之为“满天星斗”。其中,长江流域文明是最明亮的一颗,至少可以同黄河文明媲美,很可能更加先进;愈来愈多的考古发现正在证明这一点。我于是又发一奇想:发祥在长江流域的蚩尤集团可能就是一个核心,除了考古发现,我们还可以参考传说。雨果就讲过:“传说创新而历史复制”;梅里美也说:“我只喜欢历史中的逸事趣闻”。两者虽然是小说家言,但历史与传说的确有微妙关系。 都认为夏是我国的“第一个王朝”。可是,夏之前就没王朝了吗?其实,早在新石器文化晚期,中国就进入了“古文化古城古国”时代,也可称之为“王朝前古国时期”。这两组关键词框定的范围极具宽容性和诱惑力。那么,哪些部落已经进化到了这个范畴呢?我觉得很可能有许多,而良渚文化就可能是其中一个。例如,良渚古城的格局、规模和文化内涵,与萨尔贡王朝几乎不相上下。后者的首都阿加德还没有考古证据,尽管如此,专家还是肯定了这一王朝的历史存在。那么,为什么良渚就不能说是一个古国? 跟外国不同,在中国我觉得礼制乃是有无国家的判别条件之一,而良渚古国以玉作为载体的礼制已经初具规模。也就是说,要寻找更加空灵的证物。正好,《山海经》里说到过有个“羽人国”。有专家说,相传蚩尤麾下有一个九黎族,其中有部落把鸟儿当作祖先,“羽人”跟他们对得上号。而在良渚玉器上,有很多鸟儿图案;良渚出土的“神人兽面纹玉琮”很奇妙壮观,我看实际上也隐隐约约显示着鸟儿展开双翅的样子。所以,良渚古国很可能就是属于蚩尤集团的羽人国。这就不但是说良渚可能为一个古国,也把蚩尤跟良渚联系起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南方的蚩尤怎么会同北方的轩辕打仗?如果这个问题解答不了,不还是会像侯宝林讲“关公战秦琼”一样么? 我认为,远古就存在着一条“稻作之路”,可以同后来的丝绸之路构成双子星座。 我们且作这样的推断:比蚩尤更早的本族先民携带稻谷种子和技术,从湖南出发沿着天然航道长江到江苏、浙江,创造了河姆渡文化,建立了良渚古国。然后,他们穿过开阔的江淮平原,进入今天的山东境内,沿途撒播稻谷种子,走出了一条稻作之路。非常巧,沿途这些地方陆续挖掘出远古稻谷,时间上构成一个由远到近的时间序列,也许能机械地说明先后传播的历程。例如,良渚远古稻谷是公元前五千年,到山东就是前四千年了。在审美上,这条稻作路呈优美的新月形,也可以同两河流域“肥沃的新月形”媲美于天下。 为什么会选择走水路?在远古,船的发明也许早于车。人类看见芦苇飘浮在水面行走,就是船的模型。在英国一个沼泽曾经发掘出了一支公元前7500年的木桨,中国船发轫很可能比这更早。所以我大胆设想,蚩尤的先民乘坐轻舟弘舸顺江而下,去散播稻谷,撒播文化,也就播出了中华的几千年时光。 但是,良渚古国却在公元前两千多年突然消失了。良渚人到哪儿去了?有学者说是当地发生了瘟疫,人民被迫四散逃亡。但是,逃亡也有个方向嘛。良渚存在的时间段启发了我。良渚上限距今五千二三百年,下限距今四千年左右,正好包括了九黎领袖蚩尤的活动时间。我觉得,良渚人的一支很可能是沿着稻作之路北上了,其中或早或晚就有领袖蚩尤的身影。这样,也就为蚩尤来到北方同黄帝发生顶撞提供了地理上重合的条件。可以说,蚩尤的人生足迹正是沿着这条稻作之路,从湖南先大江东去,再拐弯北上,去迎接自己功绩的辉煌……和最后的悲壮。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还有个旁证:两千年后的“良渚人”中出了一个越王勾践,他在灭亡了吴国后突然迁都山东琅邪。事情来得如此突兀,着实让太史公也大吃一惊,《史记》里就没有记载,但是其他古籍却言之凿凿。可见,蚩尤民早就在良渚和山东之间建筑了一条通道,这就是稻作之路。所以,后来者勾践才能驾轻就熟,把一国之都浩浩荡荡搬迁而去。 总之,蚩尤是我中华人文三大始祖之一,与炎黄日月同辉。长期以来,他却给曲解成了破坏和谐的狂夫。这是冤枉了他,蚩尤实际上是今天的一大和谐文化音符,任何民族交响乐有了他这个音符,都能谱出一曲欢乐颂来。请看,蚩尤民给黄帝打败后向南迁徙,成了今天西南少数民族的祖先,并延伸至东南亚;他们还向东迁移,成了今天台湾许多原住民的祖宗;他们甚至跨出东海,远渡扶桑,许多日本人也是他们的后裔。这些说法全有科学根据,许多学者都表示支持,而以日本学者(如鸟越宪三郎先生)主张最力。 既然大家本是同根生,两国也好,两岸也好,还有什么事不好解决?听说湖南新化要建立蚩尤文化公园,我觉得,应该建成一座超越时空的和谐大公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