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文化是很少焦虑感的文化,从容悠然,知足常乐。 农业生产主要看天吃饭,即使在农业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天要是跟你过不去,你再现代化设备,还是对付不过去。所以,人们忧天的时候,就比忧己、忧人的时候多,既然把年景收成看成天意,天与人的力量完全不对称,责任不在我自己身上,也不能责怪别的什么人,就更容易听天由命,最多对老天不长眼骂骂咧咧几句,不会有长期隐性的紧张感、紧迫感。 所以,中国古人,个人的、长久的隐性焦虑不多。 古人的焦虑,看来都不太“小我”。一种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形而上的忧虑。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焦虑症患者,是那个杞国人,他老担心有一天头顶上的天会塌下来,他苦思冥想,这天要是塌了,天下苍生怎么办,自己怎么办?这位自寻烦恼的焦虑症患者,是几千年来人们嘲笑的对象,但现在看来,忧天的杞人是一位思想超前了两三千年的伟大智者。酸雨,全球气候变暖,大气层遭到破坏,都是今天的大题目。两千多年后,这位杞人,化身为前往南极考察的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先生。 再一个是历史视野中的忧国忧民,没有个人化的东西,孔子为礼崩乐坏而一生焦虑,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那种忧虑是从孔子那里一路传承下来的,但这样的忧虑,一般不会影响古人“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也”。 面临改朝换代的时候、面临“亡国”时候会有普遍的焦虑。这种焦虑也仍然显得很宏大,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精神世界的宏大叙事,这种精神的宏大叙事很容易转化成为慷慨悲歌,慷慨赴死,演绎成一幕幕动人心魄的悲壮。但马致远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把这种焦虑涂上了一层“没事找抽”的滑稽色彩。这种“匹夫有责”的宏大焦虑,一直传承到二十世纪的“胸怀全世界”,还有“无产阶级首先要解放全人类,然后才能解放自己”。 农耕生活是一种慢节奏的生活,那是真正的“慢生活”,不是时尚报刊上的假模假式的专栏和文章。你想快也快不起来,再说,快了没用,二十四个节气有序地摆在春夏秋冬里头,慢条斯里的走,农作物的播种收割就讲的节气,有些重要的农作物播种,迟一天不行,早一天播下去同样欠收,容不得你搞什么“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想抢在时间的前头,季节会惩罚你。你只好那么舒悠着点儿。当然,这种舒悠,加上地理上的封闭、古老帝国的自大,中国的文明渐渐就停滞不前了。当西方人环球航行,发现新大陆,后来整出蒸汽机这类“奇技淫巧”,实现了工业革命,我们还在古老文明的黄昏里打着迷糊眼瞌睡着。那时候,我们把考据的本事发挥到不可思议的高水平,另外还编了一部《康熙字典》,算是“从书中出书”。 整个国家民族对于生存与前途的焦虑,是在清末开始的,西洋人用大炮轰进来了,生死存亡,非常紧迫,大讲亡国亡种,有了洋务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几千年从容不迫的气度,几千年的“慢生活”,突然就结束了。洋务运动讲的洋为中用,就是一种“与世界技术接轨”,但没讲“与世界惯例接轨”,因此它本身就是一个民族普遍焦虑的产物。从那时以来,一直到现在的百多年来,我们的精神产品中,特别是文学作品中,几乎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焦虑气息,都是焦虑心态的产物。这种焦虑心态,常常表现得很乖戾,比如鲁迅作品那种阴冷之气,或是巴金激流三部曲里头那种浮躁中的挣扎反抗。 1949年之后,民间的这种焦虑似乎突然平息了下去。“超英赶美”是上层一种焦虑感的产物。到苏联看了看,看出在工业化上的差距来,弄出了大跃进,弄出了砸掉好好的铁锅再炼出成堆干什么都不能用的铁碴子,但到了底层,这种焦虑感却演变成为凯歌猛进的豪迈感。这种豪迈感,当然毫无例外地在艺术作品里透露出来。一个大合唱《祖国颂》。“鸟在高飞,花在盛开,江山壮丽,人民豪迈”,一个完全彻底的盛世幻觉,一个处于集体幻觉中的时代,是一个不会有焦虑的时代。再一个是吕其明的管弦乐作品《红旗颂》。二十纪中国音乐是有大作品的,钢琴最了不起的是《黄河》,小提琴协奏曲当然数《梁祝》,稍知道一点音乐的都知道,但二十世纪中国成就最高的管弦乐作品《红旗颂》,人们常听到它的某些片段,知道它的人却不太多。跟《祖国颂》一样,《红旗颂》也是时代集体幻觉的产物,但它表现的豪迈心情,是非常真实的,只有真豪迈,才有《红旗颂》那样了不起的音乐作品,它的艺术成就,绝对不在任何一部世界管弦乐名曲之下。当时的中国人就那种翻身解放的喜悦与豪迈。那年头很穷,但在那里头,你听不出丝毫的焦虑。“毡条羽毯,不如我草荐稻杆”,穷光蛋玩计算机,穷有穷打算,穷有穷活头,这活头,全在不焦虑里头。 改变开放的初期,“实现四个现代化”才成为民间焦虑。那时是解冻期,全国上下充满一种热情,那仍然还是个有理想、有幻想的年代,虽然还都穷,但至少那些城里人,生活上还有国家给托着。1979年之后的几年,叫思想解放,大家争相讨论的问题,都不太个人化,问的是“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和“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愧不愧,不是你发了多少财,而是你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了多少贡献,流了多少汗水。 第一个很“代际”的焦虑,是《中国青年》杂志发表的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在如今四十岁以上的人记忆中的这场讨论,它的指向,仍然主要是人生意义以及哲学层面上的思考,而不是单纯个人的、物质的那些“形而下”的焦虑。 工农兵学商当中,工人干部学生这些阶层上的人,日子都比农民好过,没有富裕,但也没有非常直接的生存威胁。阿城回顾当年,说那时候城里的工人们有月工资,有退休金,有医疗保障,有几乎不交钱的房子住着,几毛钱的房租,那算什么,所以,他们没有真正的生存焦虑。1980年代,还是国营企业一统天下,工人还好。他们甚至看私营小贩倒卖牛仔裤的笑话:你蹦哒吧你!有俩糟钱儿敢下馆子,你有退休金吗?摔个马趴,你有公费医疗吗你?幸灾乐祸。 有这个底子垫着,民间话题,就主要是有关民族的、国家命运的大事。反正有保障,作连篇累牍的清谈,是很能释放多余力比多的事,有助消化,有助内分泌正常的事,何乐不为?人们不久就意识到,这种“四个现代化”的忧虑与清谈,很宏大叙事的同时,也很不着边际,还难免矫情。那时候的文学,也普遍的“大气”。一个作家在庐山上开文学研讨会,对着瀑布,大声宣布,他要写的就是这瀑布般的“大写的人”。那时候,文化人眼里没有成天为生存奔波的“小写的人”。但后来占据着社会舞台的主流人物,都是那些熙熙为利而来,攘攘为利而往的“小写的人”,而不是很豪迈的“大写的人”,这是当年的作家们不太愿意想到的。到了为生存焦虑,为名利地位焦虑的时候,这时代就没有那么“大气”和“大人”,只有“小人”了,如今在媒体上最活跳的“成功人士”,企业家、职业经理人、掮客,无论如何都“大”不起来,都是“小人”。虽然这不入清谈者的法眼,但从经济发展上看,大家争当“小人”,不是什么坏事。 2006年,轰动一时十二集电视片的《大国崛起》,“总策划麦天枢”是每一集片头反复出现的一个名字,看起来好像麦先生因了这部电视片功成名就似的。其实,麦天枢先生是八十年代影响很大的报告文学作家。不久前,当他接受《经济观察报》的采访时,情不自禁谈起了他们这一拨八十年代具有“启蒙”意味的知识分子的心态。那时候,他们平时都在各处忙,只要在聚在一块,几天几夜不睡觉,谈的都是天下的事。大家更关心政治、关心社会。 麦天枢说,那时候,两毛钱能吃四菜一汤。他有时就到朋友去蹭饭,“床上睡不下,就在地毯上睡,一聊就没点,谈的全都是跟个人生活没关系的国家兴亡、民族前途之类。那时候离开了这些事情不是男人,谈生活上的事情觉得奇怪,这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家都是这样。那个时候阅读也是那样,一旦有一本好书全都传看,看完以后不眠不休地在那儿讨论,先讨论书,接着讨论中国。”事实上,离开了讨论国家兴亡、民族前途之类的话题就“不是男人”的,不仅仅只是他们这些人,而是从北京城到边远乡村学校的共同的情状。大家都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很大的焦虑,但又不是个人的,而是几乎所有人都共同分担掉的那种焦虑。为国家民族前途而“焦虑”,反而成了一种精神狂欢,大家在这里找到了一个看不见的,却实实在在的精神上的“群体”,这有点儿类似于“八零后”们喜欢的泡QQ群。 然而,二十年过后,当麦先生策划他的《大国崛起》的时候,却淡淡说了句“在这些时髦领域选择一点事情做,能简单地补贴家用”。 那一代文化人,终于也形而下了,落地了,不“知识分子”了。 农民面临的生存威胁是最大的,真正的焦虑,生存焦虑,在农民那里,但农民真正的生存诉求,是发不出声音的。不擅言说的农民,就在某一个夜里头,悄没声息的用行动来表达他们的生存焦虑,那就是安徽凤阳县小岗庄农民把集体的土地给承包了出去,这成了后来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农民的生存焦虑,终于给中国的改革开放的航船启了锚,却也打开了漫天焦虑的番多拉魔盒,中国人所有的焦虑都被这一铁锹给掘了出来,激活了,且茁壮成长着。如今你给我数数不为生存、不为“成功”而焦虑的高蹈之人有几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