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作者还在清华作中学生的时候,有一天得着机会读王静庵先生一篇文章《红楼梦评论》。在这一篇文章里,静庵先生根据叔本华的哲学.对《红楼梦》发表许多精透的见解。当时我爱不释手,叔本华和曹雪芹的悲观思想,充满了我的心灵。迄今事过境迁,我的思想,在这二十年中间,和叔本华曹雪芹已相去甚远,然而静庵先生《红楼梦评论》,始终是第一篇影响我思想的文章,曹雪芹叔本华至今还供给我少年时期丰富优美的回忆。 不但在个人方面,就拿中国的文艺界来说,二十年以来,还没有产生曹雪芹那样伟大的小说家,关于《红楼梦》评论,始终没有逃出索隐和版本批评的范围。像静庵先生那样有见识的文艺批评家,还寥若晨星,全于叔本华那样和人生发生密切关系的哲学家,在中国也没有多见。 叔本华是欧洲思想界一位奇人。他有奇怪的性情,极端的偏见,然而他的性情和偏见,是这样地有趣味,这样地富于刺激性,反而令我们喜欢。他一生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家庭,成年成月度着可怕的寂寞生活,社会压迫他,同行嫉妒他,然而他并不因此灰心泄气,五十年的学者生涯,始终如一,寻求真理,他惟一的安慰,惟一解除痛苦的方法.就是他的哲学上的努力。这和《红楼梦》的作者,经过人事沧桑之后,抱着凄凉的心境,埋头著作,不求闻达,如出一辙。 在思想方面.叔本华同曹雪芹,有一个同一的源泉,就是解脱的思想。《红楼梦》以一僧一道起,以一僧一道终。作者写宝玉陷于情网,几经奋斗,才达到解脱之域,其中屡次谈禅,一到不得意时,即云出家作和尚。佛家的思想,对于曹雪芹的影响,是很清楚的。至于叔本华在1813 年的冬天,廿五岁的时候在魏玛会见迈尔,迈尔介绍他印度思想.从此以后,印度的哲学家特别是佛家的思想,对于叔本华就发生伟大的影响。在他的著作里边,佛家色彩是极浓厚的。实际上叔本华是西洋第一位哲学家,把佛家的思想,融化在他的系统里。 叔本华最主要的著作,就是《意志和观念的世界》,这一本著作,已经包含他全部的思想,其他的著作,都是陪衬阐明。这一本书的题目,也清楚表明,叔本华哲学最重要的两方面:一方面是观念,一方面是意志。依叔本华的看法,我们不能够知道世界的“本身”,我们只能够知道世界的“现象”。人类观察世界的现象,心中产生各种观念,用我们的观念,把世界的现象,组织起来,给它各种的规律。所谓自然法则,所谓事物条理,都是人类心灵中的观念所造成。从前希腊的哲学,以宇宙为中心,以为人类的心灵,有知道宇宙的本事,人类所定的规律,就是宇宙的规律。这一种天真的看法,经过康德哲学的革命,已经不能存在了。叔本华继承康德的哲学,把所谓世界一切的事物,都归纳到人类心灵的观念。世界不是真实,乃是幻觉,我们不能知道物的本身,只能知道物的现象,真实与幻觉的界限,在实际人生中很难划分,所以庄周蝴蝶梦,柏拉图的石穴阴影,成了千古不磨的妙喻。 然而在另外一方面,叔本华超过康德的思想,发现人类另外一种极重要的精神活动,这一种精神活动,是推动一切的力量,使世界人生包含另外一种意义,这就是意志。意志是人类与生俱来。至死方休的一种庞大的支配力量。每一个意志,就包含人类每一种活动。没有意志,就没有活动,也就没有人生。不但人生如此,世界也是如此.世界上万事万物,从无生物到有生物,.从最低的生物到高级的人类,都有同样激烈的意志。所以世界在一方面,是观念的世界,在另一方面,就是意志的世界,叔本华根据观念和意志,说明世界一切的本源。 在观念的世界,一切的事物,都是人类心灵的幻觉,这已经打破人类天真的自信,使他感觉抓不着真实的悲哀。在意志的世界,人类的活动,处处受意志的支配束缚,更使他精神上,感受极大的痛苦。因为意志是盲目的。我们不知道它的来源,也不知道它的去路.它死死地抓着人生,它永远也不能满足。意志就是欲望。人类的欲望是无穷的,欲望达不到,人生即痛苦,然而· 种欲望刚达到,另外一种新的欲望,立刻发生,永远不能压制,永远不能休息。只有在漫漫长夜之后,经过长途跋涉,受尽千辛万苦,怜悯的死神才走来卸下迷途的行路者严重的负担,他的痛苦告终,然而一幕人生的傀儡戏,他也演完了。 在这一种无目的,无趣味,无自由,充满了痛苦的意志世界,人类到底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摆脱意志解放自己呢? 照叔本华的看法,有两种解脱的方式:一种是永远的解脱,一种是暂时的解脱。水远的解脱,在于彻底明瞭意志与人生的关系,使心如稿木死灰。不受意志的束缚,达到光明空洞的境界,这一种境界.就是佛家的涅磐,就是叔本华所赞成的遁世主义。暂时的解脱,存于艺术的欣赏与创造。在实际人生意志驱迫我们,痛苦我们,我们如春蚕自缚,不能自解。然而在艺术的创造和欣赏的过程中间,我们却能够暂时摆脱人生一切的关系,无欲以观物,使我们的心灵,暂时自由解脱。 对人生求解脱,是叔本华哲学一切问题的中心,也是曹雪芹《红楼梦》一切问题的中心。 《红楼梦》第一个对人生求解脱的指示,就是辨别真实和虚假。世界不是真实,人生不过幻景,一切的喜怒悲哀,都是由我们受意志的牵制,不能静以观物。受世界现象的迷惑。《红楼梦》全书,描写贾府的事情,同时又描写甄府来陪衬,“贾者,假也”,作者的命意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一联,已经明白表示。至于甄宝玉的俗气,贾宝玉的聪明.两两相对.更阐明真假的关系。《红楼梦》的作者,要读者彻底人生的虚幻,知道世界的本来面日,才可以摆脱意志,得到内心的自由。 解脱第二步的办法,就是要消除人我。生活上一切的痛苦,都由于人我的界限。人我的关系.在逻辑上是没有法子打破的,因为我之所以为我,是靠有人,没有人,我的存在,根本不能想象。我的存在,既然依赖别人,那么我自己心灵上的喜怒悲哀,小部分也许由于我自己,大部分却靠别人的态度来决定。我内心既没有自由,外物自然能够支配我。而且人生的意志,是无穷的,意志的满足,又处处受外物的支配,外物能够满足我们的时候很少,不能满足我们的时候很多,所以我们生活上的痛苦也是无穷的。《红楼梦》的作者,要浅们消除人我的界限。而消除人我界限的方法,根本要消除自我。假如能够在别人中间,发现有我,在我中间.发现有人。人我分别,既然解除,内心的痛苦自羌由发生。贾宝玉赋诗中有“无我原非汝”,即是消除人我界限的会试。钗黛问他“假如喜欢你、你便怎么样?不喜欢你你便怎么样?”也是对于人我关系明白的注解。 解脱的第三步,要打破儒家传统的观念。儒家的思想,是入世的,《红楼梦》的思想是出世的。儒家对人生是肯定的,《红楼梦》对知对人生是否定的。《红楼梦》作者对于儒家的恩想,根本反对,所以在书中,处处表示反对的意思。《红楼梦》书中,道地儒家思想的代表,就是贾政,然而贾政迂腐不近人情,谁看见也受不了。贾宝玉骂作官的人是“禄蠢”,骂“致君洋民”一类的话,是混账话。儒家思想造成功社会的腐败,肤浅,平庸,在《红楼梦》里,都表示无遗了。《红楼梦》的思想,是在求解脱,对于生存的意志,要加以永远的消除。生存不能不有欲望,欲望不能不有痛苦.所以生存是极大的罪恶.世界是痛苦的泉源。我们的祖先,根本错误,把人生世界.生存至今.使人类陷于不能自拔之境。假如我们当后世子孙的人,能够知道祖先的错误,解除生活的意志,那么我们对于祖先,就是孝子贤孙。儒家的孝子贤孙,是做官发财,光宗耀祖,《红楼梦》的孝子贤孙,是消灭生存意志.补救遗传罪恶。所以要宝玉说:“一子出家,七祖升天。” 叔本华曹雪芹都主张人生要求解脱,然而解脱在消灭生存意志,而不在摧残身体。照叔本华的看法,自杀不能算解脱,因为自杀是基于生活之欲没有达到,所以愤而摧残自己,然而身体虽存,意志犹在。这个未灭的生存意志,也许还要另外取一种更不痛快的形式。造物既然安排下一幕人生的傀儡戏,人类就得演完,自杀不是儒夫,乃是反常。《红楼梦》的作者,差不多也有同样看法。书中写金钏坠井,司棋触墙.尤三姐、潘又安自刎,和惜春、紫鹃、宝玉三人之解脱,其人格之高下,成功与失败,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又如妙玉,虽然出家,然而生活之欲,仍然没有铲除,所以也只有解脱之形,没有解脱之实。 至于书中的主人翁贾宝玉的解脱,也经过许多的挫折。宝玉从幼即反对儒家思想,对于功名富贵,早已置之度外。惟一不能摆脱的,就是男女之情。在叔本华哲学中间,男女之欲是生存意志最伟大的表现。因为人类求生存,然而生存即不遭挫折.至多不过百年,然而有男女关系,人类的生存,因此可以无限制地延长下去,所以在实际人生最难压制,而在解脱途径,最必须压制的就是男女之欲。员宝玉陷于情网,不能自脱,屡次觉悟,屡次又入迷途,及至黛玉死后,他才打定主意,然而宝钗五儿.几乎使他功败垂成,男女之欲.真是人生解脱最大的障随。 有人怀疑.假如林黛玉不死,宝玉是否还要出家,这种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红楼梦》全书的目的,是在描写人生解脱的程序。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不过是贾宝玉解脱程序中的一个节目。林黛玉在艺术必须上面,不能不死,假如不死,就要损坏全书艺术上的价值。所以《续红楼》、《后红楼》一类的书,毫无艺术价值。就算黛玉不死,在《红楼梦》主题之下,作者亦必设法使宝玉终于战胜男女之欲,走入解脱之途,不然.全书即毫无意义。事实上黛玉虽死.宝钗犹存,贾母在堂,家庭种种束缚,依然如昔.然而宝玉并不因此就停止他出家的思想。 叔本华与《红楼梦》的关系,既如上述。《红楼梦》虽然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不是一人手笔,然而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已经造成局势,标明主题,高鹗在后四十回中,不过完成曹雪芹未竟之业,对于他的思想,并没有变更,所以《红楼梦》全书,才可作为一人的思想一部完整的著作看待。 最末我们要指出的,就是叔本华和曹雪芹的悲观主义和解脱思想.在事实上有许多的困难。假如生存的意志,力量是这样伟大,那么要水远摆脱,恐怕也是差不多不可能的事情。叔本华一直到临死的时候,还在对他的朋友格文勒说,希望天假以年,他能够达到涅磐。他曾经叹息,“我宣传神圣,但是我不是神圣。”《红楼梦》作者,一则曰:“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再则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也明显地不是已经达到永远解脱者的口吻。歌德把少年维特自杀,他自己并没有自杀;叔本华曹雪芹笃信解脱,自己没有解脱。 到底悲观主义,对人生有什么价值,解脱的理想,对人生是否可能,这一个问题的解决,恐怕只有进一步研究尼采的思想。尼采是最初笃信叔本华哲学的人,后来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一变而为乃他目己的乐观王义;从叔本华的生存意志,、变而为他自己权力意志;从叔本华的悲惨人生,一变而为他自己精采的人生。这一个转变的过程,是世界思想史上最饶兴味的一段历史。也许《红楼梦》前后的评价,不在讨论《叔本华与〈红楼梦〉》,而在研究《尼采与<红楼梦>》。 【原载】(昆明《今日评论》第四卷第二期,1940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