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故事的发展,第二十三回是个关键。从这一回开始,宝玉和黛玉、宝钗以及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奉元妃之命都搬进大观园住了。人物活动的场景发生了变化,其对人物心理的影响,自是明显。大观院虽非繁杂的市井社会,但也绝非“闺房闭处”。 首先是宝玉的心理变化。刚搬进大观园的时候,宝玉每天和姊妹们在一起,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以及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顽得十分快乐。还写了好几首四时即事诗,在外面流传。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宝玉忽然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实际上是青春的躁动,是情和性的觉醒所引起的苦闷。 书中对此有所解释,这样写道:“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说明宝玉开始有“心事”了。 恰好宝玉的小厮茗烟是极聪明的,便找来古今小说、各种野史给宝玉读。然而那些肆意描写爱情的野史小说,对于一个青春躁动的少年,不是情感的冷却剂,而是点燃爱情之火的膏油。 于是有了宝黛共读《西厢》的特殊场景。 阳春三月的大观园有多美丽,读者是无法置身其中了,但曹雪芹的那支入画妙笔,还是让我们有身临其境之感。不妨看书中的描写:“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重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都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细思这一场景,岂是美丽两字可以形容? 谁知恰在此时,林黛玉出现了。而且是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出现的。一个正在葬花的林黛玉。宝玉惜花,花飘入水;黛玉惜花,葬花入地。采取的方式不同,惜花爱花之心则一。黛玉发现宝玉手里有书,欲问究竟,宝玉藏之不迭,说不过是《大学》、《中庸》之类。黛玉一定要看,才说:“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拿过去,不到一顿饭工夫,便将十六出全部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下面,便开始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的具体情节──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吗?” 宝玉借《西厢记》里的词语“触景生情”,黛玉同样借《西厢》的语词“对景取譬”。两个人明显是断章张生和莺莺的“绝妙好词”,权作自己谈情的古装道具。虽说“通”的是“戏语”,彼此情感的互动却很真切。但又不敢真实面对自己的情感,只好用假意来掩饰。两假相遇,遂生紧张;虽然紧张,却很好看。不用别人多置一词,他们自己就化解了自造的矛盾。《红楼梦》把儿女之情事,真的写绝了。你看宝玉赌的那个誓,不仅黛玉,我们读者看了不免也笑了。 “西厢戏语”的主动方面是宝玉,但得到了黛玉的热烈回应。 《红楼梦》读者一般不大注意,就是宝黛“西厢戏语”之后,黛玉的情绪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主要表现是,只要宝玉不在,她就感到闷闷的,很不舒畅。恋爱中的男女,由于彼此情感的吸引,总是不愿意分开。哪怕短暂的分离,也会引起思念,甚至产生情绪的烦恼和精神的孤独。 第二十五回,贾环推倒烛台烫伤宝玉的面孔,黛玉前去看望。书中说:“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接着写黛玉要看烫得怎样,宝玉躲着不让看。因为宝玉知道黛玉有喜洁的毛病。黛玉明知宝玉的用意,还是要看,说:“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还问疼的怎么样。 这在黛玉,可不是寻常的举动,说明她和宝玉已经“痛”连于心了。 但书中说林黛玉坐了一会,就“闷闷的回房去了”。紧接着还有一段要紧的文字写道:“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起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连续使用“烦闷”、“闷闷的”、“更觉烦闷”一类字样,把黛玉因爱而生的苦闷心理,作了不加掩饰的描写。 宝黛之间的私情,其实早已为贾府众人所察觉,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肯说破而已。但发展到一定程度,当事的恋人很容易成为打趣的对象。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打趣,身份、场景和氛围是导致打趣的必要条件。 宝玉的烫伤初愈之后,大家心态轻松,王熙凤、李纨、宝钗又来怡红院探望,黛玉随后也来了。王熙凤问黛玉吃没吃到她前天让丫头送去的暹罗国茶叶,尝了好还是不好?没等黛玉答言,宝玉说,只是还过得去,说不上有什么大好。宝玉心细,他是怕黛玉说不好,才先行这样说。不料宝钗也说,茶叶的味道轻些,颜色却不怎么好看。听大家如此评说,一向挑剔的林黛玉说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于是风姐还要送一些给黛玉,并说正有一件什么事需要她的帮忙。黛玉开玩笑说:“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风姐反击说:“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说的大家一齐笑起来,黛玉则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不吭。 这是书中第一次有人就宝黛的婚姻恋爱公开打趣,而且由风姐扮演这个不同寻常的角色,其影响力可想而在知。然而就在同一回,当“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之后,宝玉经一僧一道颂持通灵玉始得好转,一家人才放下心来,却有新的波澜发生。书中写道:“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面听消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风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宝钗这样一番话,是在众目睽睽下讲的,黛玉当然很下不来台。所以书中说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还说:“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风姐贫嘴乱舌的学。”在黛玉想来,前面王熙凤的打趣和这次宝钗的打趣,是连续发生、互为影响的。而在读者眼里,无异紧锣密鼓,步步紧逼。外界对宝黛爱情的舆论压力够大的了。 但作为当事人,宝玉不必说,便是林黛玉的心理状态,也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面对风姐、宝钗的相继当众打趣,自不无羞赧,所以两次书中都说黛玉“红了脸”;另一方面,也诱使她情不自禁地咀嚼爱的滋味,把“秘密”被发现的惶愧置诸次要地位,更主要是从打趣中体认到众人的认可,更加感到爱情的甜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