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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谨:老戏新说之美人计的成本和风险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8-06-11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每年三月都是讨论女性的时节,商人们讨论怎么掏空女性的口袋,文人们讨论怎样描写女性的形象。更专业的知识分子们还要讨论一些很刁钻古怪的问题,比如说从性别政治的角度讨论女性的历史文化功能,在历史文化语境中讨论女性的作用,算是避免了将女性的人类学价值完全局限于脸蛋、子宫和钱袋的狭隘视野。但是即使讨论女性的历史文化功能,多数场合也是围绕着男人性消费的兴趣中心打转,不由自主地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女性的脸蛋、子宫以及身体,包括和身体紧贴着的钱袋。现实社会中的美人计,大都与钱袋有关;而在历史上,则 更多以女性的身体为手段以实现某种政治军事目的的美人计。各种各样的美人计,自然是戏剧的好题材。美人计之所以为戏剧所偏爱,既由于“计”意味着戏剧性,更由于“美人” 特别具有观赏性,对于戏剧而言,它们无疑都是吸引眼球的看点。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四大美女都与政治、军事的大历史有关,而且其中至少有两位因为被用来施美人计而名播天下。无论是戏剧还是实际的战争中,美人计都专指以美女去迷惑敌人以扭转对自己不利局面的计谋。它有些像和亲,但又与之本质不同。像王昭君和文成公主那样被送到番邦和亲,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变相的性贿赂。贿赂之所以存在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贿赂者的预期获益将大于付出,多半还是远远超过付出,否则有谁愿意行贿?就以和亲为例,四大美人中的王昭君,本是宫中一位多年没有得到汉帝临幸的宫女,汉元帝欲用以为和亲,只不过是把一笔长期闲置着的资产盘活了;文成公主虽说是唐太宗的宗亲,似乎关系也很疏远。把这样的姑娘嫁到番邦换取两国和平,怎么看都是一笔蛮上算的投资。元剧《汉宫秋》里,汉元帝一见王昭君明艳动人的模样,突然觉得这桩和亲生意的“投入产出比”有些问题,心中的算盘立马噼里啪拉响起,痛感这次他亏大发啦!居然送出去这样一位绝色女子!

     

    美人计不是这样。施行美人计的男主人公们不会有汉元帝这种伤痛——既然以美人设计,不用绝色美女,怎能顺利达成目标?美人计的成本就是女性的身体,当政治军事的重大目标上升到压倒一切的位置时,即令是美人的身体也无足轻重。西施是越王勾践专门用来迷惑吴王夫差的,西施的容貌一定像王昭君一样甚至有过之,但是越王勾践并不会因送她去吴宫而感觉是什么重大损失。西施就这样被送到吴宫去了,并且因此成为无数诗词和戏剧作品咏唱的对象。她甚至成为中国戏剧史上一位重要人物。明代梁辰鱼作《浣纱记》,这是第一部用昆腔演唱的剧本,王世贞诗称,“吴闾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可见这剧本写成后,在当时的娱乐界很得众人追捧,它写的就是这桩最著名不过的美人计——因为送美女西施给吴王而最终复国的勾践故事。西施被送到吴宫去做什么?她完全是被当作一位纯粹的美女,当作纯粹肉体的存在,作为性消费的对象送给好色的吴王夫差的。送一位美女给别人就能叫作“美人计”吗?我们在有名的007系列电影里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美人计”,以詹姆斯·邦德为代表的英国情报系统英雄们经常要面对他们的敌国——多半是前苏联——派出的美女,这些美女可不像西施那样仅凭她那份娇媚所向披靡,她们身怀绝技,除了惯用美色诱人以外还精通十八般武艺,邦德在与她们调情时还需要时时防备美女们暗使出各式阴招致他于死地。真正的美人计不是这样的,西施不是这样的。西施只是一个弱女子,除了美色一无所长——且慢,这样说有点不准确,在《浣纱记》里,梁辰鱼笔下的勾践看到西施时,有点激动,他说“寡人亲令夫人教演歌舞,即欲献之吴王。看她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必能惑主。虽为女流之辈,实有男子之谋。”所以,西施还在越王宫里学会了轻歌曼舞,但歌舞只不过为了给西施的美貌增添内涵,用今人的说法,是要对这位乡村美女强化艺术教育,赋予她的身体以更饱满的文化质地。

     

    勾践挑选美女,首先要迎合吴国君臣的喜好。在戏里,吴王见到西施十分欢喜,他麾下的奸臣伯嚭就连忙感慨万千地为越王做说客,他说“我伯嚭见了妇人万千,从不曾见这样娉婷袅娜的。范大夫,你们都是好人。若像我做伯嚭的,留在本国受用,怎肯送与别人。”假如勾践一见西施就像汉元帝那样垂涎,那他就不是勾践。而这位美人到吴宫去要做的,既不是扰乱后宫,更不是行刺吴王,她的任务只有一件,那就是让吴王尽量享受她的身体——她的美色以及歌喉舞姿。在这背后隐含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社会学理念,就像斯巴达人要经受严酷的训练和二十世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样,古今中外的人们对人性有同样的理解,以为只有吃尽苦头才有可能成就伟大的事业,日子过舒坦了,人们就一定会放弃远大的理想,在这里,以消费主义为标志的身体叙事被设定为宏大叙事的天敌。

     

    因此,以《浣纱记》为典型代表的美人计,是一种竭力要让敌人因消费美女而快乐,渐渐从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或者说有野心也有雄才大略的强人,堕落成纯粹的享乐主义者的计谋。越王勾践需要将夫差引入消费主义的陷阱,因为像越王勾践这样刚刚被击溃的弱者,面对实力悬殊的强大对手,此时他想做和能做的,除了自己尽可能快地恢复元气,还必须想方设法将对手引到一条渐渐松懈的道路上。快乐能够诱使敌人沉湎其中,比起让敌人难受更容易实现目的,所以现在快乐是最好的武器。他这点心思甚至可以明明白白地对西施表白,他说他“欲将美人认作寡人之姑,前王之妹,献之于吴,诱其恋酒迷花,去贤用佞,则寡人几年之仇可报,美人旧日之盟可续。”——所谓“旧日之盟”指的是该剧的前奏曲,就和许多西施故事一样,《浣纱记》一开始就写范大夫与西施美女在乡间邂逅,情定终生,西施的身份不是普通的乡野美女,而是吴国大臣范蠡的意中人。为了君王的复仇大业,范蠡也情愿做出牺牲,有关范蠡和西施的这层关系,这里且按下不表。

     

    无论在历史上吴越之间的兴盛易势与西施有没有关系或者有多大关系,在戏剧作品里,勾践都是因美人计而成功地复国并且灭吴。换句话说,在戏里,西施确实成功地让夫差“恋酒迷花,去贤用佞”,夫差被西施迷住,并且因此亡了国。

     

    西施戏和另一出以美人计著称的戏剧作品《进骊姬》不一样。二十四回的秦腔《进骊姬》演绎的是,骊戎国主大败于晋国公子重耳,于是送美貌的女儿骊姬以请和,秦腔剧本里的道白把这叫作“进美和国”。骊姬说她“泪汪汪离了宫院内,不由叫人好凄惨”。晋献公殿上一见这位绝色美女马上为之倾倒,纳她为妃,果然对送美人的骊隆表态,“你妹妹坐了孤家的晋龙宫院,每日侍奉孤家。你我两家割袍换带,永不能动起干戈。”

     

    自从骊姬进宫,晋国再无宁日,重耳被逐,国母遭囚,晋献公自己后来也命丧骊姬之手,一个原本很强盛的晋国被折腾得七颠八倒。晋国之患,不仅仅在于晋献公好色,更重要的是骊姬从中有意耍奸使坏,陷害忠良。西施不是这样。

     

    西施是美人,但西施不是一般的美人。说她不一般,是因为在美人计里的她,不必有骊姬那样的心计,当然,也不像其他美人计的女主角,比如妲己,还有貂婵。

     

    泉州傀儡戏至今存有完整的剧本《武王伐纣》,长达四十出,可以连续演出15小时。纣王得妲己,大喜,“一见娇媚,胜似仙女落凡世。玉骨冰肌,目含秋水一池。幸得今旦相随侍,朕心乜欢喜。”有了妲己,商纣王治国就乱了方寸,“九重至尊位临,国政多端无心整,受仙宫里无限情。夜继日,且遣兴,花前月下弄金钟。”纣王是因妲己而亡了国,但妲己是纣王属下侯伯苏护的女儿,被商纣如横征暴敛般强行索要来的,无论最后迷了纣王的那位妲己是原装正版的还是如小说戏剧所言是九尾狐狸幻化而成,迷上妲己,都是商纣王自己的问题,妲己可不是苏护使美人计送入宫廷的,假如纣王不昏庸,何至于此?

     

    至于貂婵,那当然是最为典型的美人计的工具。京剧有名剧《凤仪亭》,也有干脆称《吕布与貂婵》的。戏里貂婵有段南梆子很能表现她的心机:“领群芳卖风流筵前立定,似嫦娥离月府降下凡尘。两旁里陪衬着佳人红粉,故意儿争献媚眉眼传情。似蝴蝶穿花丛飞翔隐隐,又好似莲池出水的蜻蜓。弄花枝拂翠袖筵前舞定……”貂婵是东汉司徒王允府上的歌女,颇有忧国忧民之心,王允为挽汉室颓势,说动貂婵定下连环美人计,先将貂婵许配给英雄吕布,再将她献给认吕布为义子的权奸董卓,这段唱就是貂婵引诱董卓上钩的手段。吕布误以为董卓恶意霸占了他看中的美人,心怀不满;董卓府中,凤仪亭上,貂婵假意向吕布哭诉,惹得吕布大怒,终于出手杀了董卓,遂了王允的心愿。《凤仪亭》之所以成为一出名剧,是由于其中俗称“吕布戏貂婵”的表演很是一个卖点,按照这出戏的经典表演路子,王允请吕布过府宴饮,席间请出貂婵把盏,你来我往,这里是吕布唱道“深感司徒恩义大,又蒙小姐美意佳。忙将斗酒来饮下……酒来,酒来……心中一阵乱如麻。”貂婵自然是加意儿奉承,“温侯啊!温侯威名扬天下,闺中闻名常羡夸。满腹情思难讲话,两腮含羞现红霞。”看他们两位有了些意思,王允故意离席,机会难得,扮演吕布的演员用各种方法甩起两根雉尾,花样百出的翎子功,将他调戏貂婵的招数展现得淋漓尽致,端的好一出粉戏;但是假如我们推敲一下前因后果,就不难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吕布戏貂婵,分明是貂婵在戏吕布呢,舞台上的演出也不会放过展现貂婵万种风情的机会,吕布对她的调戏与她对吕布的勾引真叫珠联璧合,貂婵可一点都不像是在遭受吕布的性骚扰。民间早就有歇后语“吕布戏貂婵——上别人的当了”的说法,戏词里也是这样,吕布英雄末路的《白门楼》一出,他最终兵败落入曹操手中,见到貂婵,开口就是大骂,“见貂婵不由我心中冒火,骂一声无耻妇胆大贼婆。你本是老王允许配与我,为什么暗地里又嫁董卓。自那日打从那凤仪亭过,你那里使眼色暗送秋波。我为你丁建阳被我刺过,我为你二次里又杀董卓。实指望你那里真心待我,又谁知你竟是里应外合。恨不得用铁锁将尔的头打破……”可惜此时觉悟已经晚矣,吕布盖世英雄,似乎从头到尾都被美女貂婵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此看来,只要有西施妲己貂婵这样的美女,要灭人家的国是很容易的。美人计的成本是如此之低,只要君王舍得美女,几乎是无往而不利。但是,在所有美人计里,我们还需要考虑这其中的另一个主角,那就是中计的人。假如换个角度,从吴王夫差的立场看这桩美人计,他将会如何评价西施?

     

    明传奇格局庞大,长达四十五出的《浣纱记》全剧,传递了很丰富的历史文化内容。不过其主旨仍在于吴越之间的恩怨,全部的情节,也始终围绕西施赴吴这桩美人计为轴心展开,更准确地说,是围绕着西施与吴王夫差之间的关系展开。如果要顾及到吴王夫差的立场与态度,那么,第三十出《采莲》就是重要的戏眼。这一出正面描写西施如何迷惑着夫差,以及夫差如何地宠爱着西施。夫差自从有了西施,人生完全改变:“自从西施入宫,妙舞清歌,朝欢暮乐。不多日,算不得尽了上千云雨之情,记不起吃了多少合欢之酒。不但姿容娇媚,更兼性格温柔。我这几根老骨头,必定断送在她手里。这两日魂灵不知飞在哪里去了,昨日吩咐诸女侍到湖上采莲,想是我的魂灵走在湖上。待我今日去寻了它回来。”有了西施的夫差,过的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假如撇开夫差曾经伐越的残暴,他倒真像是个情圣。

     

    总之,在梁辰鱼的《浣纱记》里,吴王夫差对西施确实是一往情深的。直到夫差已经因宠爱西施而走到亡国边缘时也仍然如此。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夫差北征伐齐得胜,正要与晋鲁会盟称霸,而他的基业吴国却被越兵乘机攻破,探子飞马来报,述说国都沦丧太子身亡的消息,夫差想到的却是西施:“佳人日夜住其中,多娇怯,怕边烽。兵戎难道也曾骚动?”所以,这桩美人计的要义在于,夫差必须如此深情且真诚地爱上西施,然而西施却不能被他感动。

     

    再进一步,即使就《浣纱记》而言,这美人计也还是使得有点蹊跷。在这样的计谋里,美人自己的感情生活是被完全抹去了的。按照梁辰鱼的写法,西施姑娘之赴吴,多少有些慷慨悲歌的意味,她是知道自己所担负的历史重任的,但她毕竟与貂婵不一样。貂婵有忧国忧民之心,西施没有这样的宏图大志。貂婵是有意在勾引吕布和董卓,并且主动地在他们两人之间上下其手,西施不是。至少在《浣纱记》里西施不是这样,在几乎所有讲述西施与夫差故事的剧目里,西施都不是这样。西施只不过以其美色和歌舞,或许还要加上她那似乎毫无心机地服侍吴王的心态,让夫差喜欢得不能自拔,喜欢得无暇顾及国家大事。西施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让夫差喜欢,越来越喜欢,以至于将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西施没有用什么阴谋诡计,没有挑拨离间,甚至都没有争风吃醋,她只是做一位本分的美女,就这样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地就把别人好端端的一国给灭了。

     

    在所有被看成祸国之祟的美女里,无论妲己、杨玉环还是貂婵,只有西施不需要任何的手段,她在不经意之间就做到了越国让她做的一切。说她是美女中的美女,这可以算佐证。

     

    戏是戏,人是人。戏可以不顾及西施的心情和难处,但如果要在现实人生中把这计谋坐实了,困难不知道要比戏剧多多少倍。现实地看,无论是越王勾践还是西施,这桩计谋最大的困难就在于既要让吴王夫差对美人入迷,千娇百媚地向吴王投怀送抱,同时她的心里还必须想着自己的越国,想着情郎范大夫,更重要的是她的故国之思绝不能让吴王察觉半分。没有人考虑过做一个西施这样的美人是多么高难度的差使,她每天都在用她高超表演赢得对方的情爱,内心却不能动丝毫真情;假戏不能真做,始终需要保持感情的分际。

     

    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女子,哪怕她貌如天仙心比石坚,在几年里被一位君王欢喜着宠爱着,她会不会也有弄假成真的一瞬间?换句话说,假如西施哪怕是因那么一两件大事小事,有那么一天两天,猛然心里一动,想着夫差对她真好,那样,美人计是不是就要破产?于是我们才明白为什么妲己被说成是狐狸的化身,原来平凡的女子,要担当美人计里的主角,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吴国既破,西施归国,她却也不无惆怅,“回首姑苏,欢娱未终,树梢留得残红。国恩虽报尚飘蓬,犹恐相逢是梦中。青山路,绕故宫,不堪清漏往时同。浮去尽,世事空,错教人恨五更风。”假如西施这段唱词被安在越王破吴之前,恐怕历史就应该重写了。

     

    戏剧里的美人计,就真有这样结局的,那就是同样有名的《龙凤呈祥》。

     

    《龙凤呈祥》把《三国演义》里刘备东吴招亲的故事敷演成一部大戏,分别由《甘露寺》《美人计》《回荆州》三出联缀而成。刘备向孙权借荆州,有借无还,周瑜为孙权设计,假意说要将她妹妹——吴国郡主孙尚香许配刘备,想借机把刘备诓到东吴,用这美人计将他羁押在东吴,逼他就范。孙权想必是中那类美人计的故事的毒太深,小主意想得挺美,“将人马扎在甘露寺,刀枪剑戟摆列齐。安排打虎牢笼计,准备金钩钓鳌鱼。”这桩美人计与越王勾践所设的美人计最为关键的区别,在于孙权不是将一位籍籍无名的民间女子作为钓饵,而是将自己金枝玉叶的妹妹用作工具,他就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不情愿,吴太后得到消息后招来孙权,劈头一顿臭骂,在太后看来,江山固然重要,女儿的前程和名节同样重要。她勃然大怒,斥责孙权:“既为荆州把怨构,你就该与周郎善敌良谋。将胞妹定巧计世间少有,岂不怕骂名儿万古流传?”而且更绝的是太后听从了乔国丈的劝说,索性要求在甘露寺面相刘备。孙权急坏了,“倘若相上,岂不弄假成真!”孙权想在席间做些手脚,未能得逞,太后见了刘备,很是满意,“龙眉凤目帝王体,两耳垂肩手过膝。回头来叫声乔太尉,哀家言来听端的:冰人月老就是你,选择良辰记佳期。”

     

    更绝的是,这美人计在最关键的一环掉了链子,那位孙权本来只想用来做鱼饵的妹妹,本就高不成低不就地几乎要成大龄“剩女”,这回有机会嫁给一位皇亲贵胄,且是一位眼见得会有点前程的好主儿,恨不得那鱼儿反将她一口吞下,对这桩从天而降的美姻缘竟是求之不得地心甘情愿。孙尚香虽然不是《龙凤呈祥》里戏份很多的主角,她的出场却十分吸引人,一段西皮慢板唱出她喜孜孜的心情:“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暗地只笑我兄长,安排巧计哄刘王。月老本是乔国丈,纵有大事料无妨。”因此,她“耳边又听笙歌响,想是刘王到洞房”。这一方孙尚香既然是心甘情愿,另一方刘备更是受之泰然,两夫妻一个说是“千里遥途来配凤”,一个说是“且喜佳期得乘龙”。洞房花烛,哪里还有那煞风景的阴谋诡计在背后?

     

    眼见得这美人计被太后与郡主弄假成真,周瑜索性将错就错,将美人计向下延伸,“命人盖起新府,每日弹唱歌舞,那刘备贪受酒色,不回荆州,岂不老死东吴?”就是这个主意,刘备自己果然晕乎乎地有点“直把杭州当汴州”的意思,随行的赵云看着有点着急,他想劝刘备回江东,刘备正在兴头上,“深宫无处不飞花,年老得配女娇娃……朝欢暮乐无牵挂,每日歌声闹喧哗。”他竟然对前来劝归的赵云说,“你只管回去,对孤那二弟、三弟、先生言讲,就说孤在东吴招亲,太后十分恩德,郡主倒也贤慧。孤在此处么,是好,好,好!哈哈哈……”

     

    至于最后的结局,无论是看戏的观众还是《三国演义》的读者,想必都不陌生。我们都知道“三国戏”的套路,在诸葛亮面前,东吴的种种计策都是要破产的,美人计当然也不例外。即使刘备情愿中这美人计,还有诸葛亮等一干想建功立业的文官武将在后面盯着呢。假如刘备自己真像商纣王和吴王夫差那样老死在温柔乡里,这帮光脚兄弟怎么办呀?哪怕他想让美人误国,那至少也得先和下属们一道,给自己弄上一个可以误的国才是,就为了这个未来的国,刘备回归荆州,郡主毅然同行,想要沿途拦截的周瑜,处处被诸葛亮抢得先机,弄得一个灰头土脸,他那似乎十分精巧的计谋,全是弄巧成拙。

     

    孙权和周瑜的美人计留给观众的只是笑柄,这好像是中国传统戏剧里各种各样的美人计里罕见的失算的例子。但我们还要看到,在《龙凤呈祥》里,孙尚香让他的哥哥孙权和军师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并不完全是由于诸葛亮棋高一着的机智;假如吴王夫差有英俊的詹姆斯·邦德十分之一的本领,用007的路子对付送上门来的美人,既将美人收归帐中,又顺利地达成他的任务,或如同民间流传的当代笑话里那位操山东方言的英雄那样,“老虎凳,不招;辣椒水,不招;最后敌人使美人计,俺就将计就计,还是没招”,那勾践和范蠡岂不是也要像周瑜同样吐血身亡?

     

    因而,以西施为主角的美人计实潜藏着未可预料的风险——其实所有美人计都有同样的风险,万一西施愿意了呢?但这是不可能的,传统戏剧作品里不会有这样的西施。绝大多数美人计——戏剧家们笔下和台上的美人计都不去考虑这潜藏着的这一巨大风险,是由于在戏里,以及在历史上,女性只被看成纯粹生理性的存在和性消费的对象,她们的情感和心理需求是被基本遮蔽的,她们在历史空间里自由选择的能力和愿望,全然被一笔抹去。她们只拥有身体,她们的社会价值,也完全系之于她们那可供男人作为性消费之工具而存在的身体,甚至,女性作为一个人类个体所拥有的心智及情感,都被刻意地排除在她们的生命存在方式之外,身体与心智情感的关系被彻底切断。孙尚香是幸福的,当她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毅然决然地把自己从美人计里的钓饵变成一位找到了如意郎君的真正的新娘时,她有更好的理由可以自我安慰,除了国太的旨意,还有刘备皇室正统的身份,以及孙刘两家结盟的政治利益为她颇有叛国背兄之嫌的选择背书;但《浣纱记》和众多以西施为主角的戏剧作品里,都没有西施们伸展自我的空间,她们的身体仅仅是用来迷惑敌人的,因而,她们可以获得最大限度的身体享乐,每天都沉溺于男欢女爱,却不能有自由意志和情感诉求。然而,身体与心智之间可以完全隔绝吗?一旦心灵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身体感受的影响与支配,所有的美人计恐怕就要统统完蛋。层出不穷的007系列电影就是最好的旁证。

     

    只要女性的身体有机会发言,美人计就会危机四伏。而美人计还有另一重风险,那就是欲望和享乐究竟是不是真有那么可怕。将君王的“荒淫”与“无道”看成是不可分割的两面体,认定一位君王只要倚红偎翠美女在怀就一定会荒废政务甚至“去贤用佞”,事实上,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文明社会长期以来对欲望和享乐的敌意。在这里,美女对君王的腐蚀功能恐怕是被极端放大了,对美人计的迷信,正建立在这脆弱的虚构与假设之上。这意思是说,万一吴王夫差没有因为宠爱西施而倒行逆施呢?一个国君,难道不可能既宠爱一位美女,又成功地管理好一个国家吗?可惜所有的美人计都忘记了这巨大的风险,看来,美色误国的故事太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要施美人计也得看看对象。妲己之所以能够得手,是由于商纣王,西施之所以能够得手,是由于吴王夫差。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貂婵之所以能够得手,是由于遇上了董卓和吕布,吕布伏诛,曹操把貂婵赐给关云长,国色天香风情万种的貂婵,一旦遇上无趣如关云长者,根本就耽误不了这位关老爷任何国事家事和兄弟事。

     

    戏剧里的美人计需要以上述两种基于幻想的理念支撑,一旦这两根支柱中任何一根有所倾斜,它都有可能在瞬间轰然倒塌。美人计成本虽小,风险实大。三十六计,它可能是智慧含量最小的计谋,因而也可能是最易于破产的计谋。而优秀的艺术总是有能力在不经意之间让我们体会到人生的真相。西施功成身退,重新回到情郎怀抱,范蠡携西施泛舟归隐:“功成不受上将军,一艇归来笠泽云。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更迷君。”如此“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未免矫情。另一面,西施心里却满是迷茫,“双眉颦处恨匆匆,转眼兴亡一蹙中。若泛扁舟湖上去,不宜重过馆娃宫。”她为什么不愿意路过曾经生活多年的旧地?假如重睹夫差为她建造的华屋,她的身体记忆会不会被重新唤醒,她会不会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岁月和吴王夫差对她的深情,会不会为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再而生出几丝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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